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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好像越來越喜歡妳了。

 

項言星在心裡反覆品味唐任暘的這句話。

 

討厭的傢伙,到底是什麼意思?

 

跟他相處,前前後後也快一年了。雖然他們會認識是因為謝佩雯的「惡作劇」,但是會結緣卻是因為其他的巧合。

 

他說出那句「鬼話」的那次,當然是其一。他們分別被召喚去Sagittarius「陪醉」-揪咖的人顯然是安排他們倆開車送眾人回家,不過喝掛的人實在太多了,所以他們成了代叫車服務員,外加貼心致電那些不知好歹的傢伙們,確認他們平安返家--那個浮誇之王沒喝下酒精,倒是吐了不少真言,那句「可友可吾」的話當居首位。

 

還有就像此時此刻,這個莫名其妙的男子又出現在她的辦公室,神色輕鬆,態度專業,彷彿昨天根本沒發生過一樣。

 

「怎麼可能那麼巧?路上每個殺人犯都會讓你遇見?」項言星遞給唐任暘一杯咖啡。耶加雪夫,這個人的偏好就跟他的存在一樣虛榮。

 

「我家剛好在那條路上。」唐任暘啜了一口,點點頭,表示讚賞,隨後又板起臉孔,「再提醒你一次,蔡小姐是病患,不是罪犯。判決結果不是證明了這點嗎?」

 

「如果所有的判決都相當於真相,法官就可以去當算命師了。」項言星不以為意地說,「過去就讓它過去吧。跟我說明一下,以你的專業,這位蘇先生,是不是也是個需要幫助的病人?」

 

「我是精神科醫師,不是靈媒。所謂的『精神鑑定』,不可能光看一眼就得出結果。」唐任暘正經八百地說。

 

「那你在這裡做什麼?那裡至少有四、五台監視器,也有不少人用手機或行車紀錄器拍下當時的畫面,我不需要多訊問你這一個證人。」項言星認同唐任暘的說法,也正好逮到機會送客。

 

「不然我請你吃午餐,當作補償吧。」但是她想趕走的人,提出了一個荒唐的邀請。

 

「什麼?你--」項言星收走錄音筆,正要開起新的工作頁面,她當然沒想到唐任暘會下這一步棋。

 

12點了,工作要做,午餐也要記得吃。」唐任暘站起身,期待項言星也跟著那麼做,「這是昨天我媽念我的話。算是成全我當個『孝子』吧?」

 

「我看是『媽寶』。你下次再無緣無故跑來這裡做這種事,我會把你移送法辦。」項言星苦苦一笑,拿了外套和皮包,跟上唐任暘。

 

「想吃什麼?」唐任暘沒有要回應項言星的警告,只管把握這段時光。

 

「當然是你要決定啊,但是不准讓我吃到難吃的東西。」從他們第一次見面,場合就是飯局,唐任暘一直無法理解相對於她的「地雷區」,項言星的「安全區」怎麼能如此狹窄。

 

「那就是開心廚房了。」在那裡,如果食物難吃,首當其衝的會是雷紹安跟吳芸珊,唐任暘自豪自己的謀略。

 

「不是每個人都知道我跟雷紹安是死對頭嗎?」項言星不意外唐任暘也認識雷紹安,因為他上班的醫院也在那一區,而開心廚房確實是全市唯一名符其實的排隊美食,令她意外的是,他們兩個人的交情竟然還不錯。

 

「他說的版本不是這樣。」事實上,唐任暘會開始和雷紹安接觸,是因為他聽說了他滿足項言星味蕾的驚奇本領。在互動之中,他明白了,項言星和雷紹安之間,是可以講心裡話的酒肉朋友。儘管過去發生了那些事,項言星就是個一旦認定了友情,就難以割捨的人,而雷紹安也用特製美食表達了他道歉的誠意。

 

開心廚房料理長,雷紹安,有一句名言:「我總是覺得,品嘗別人喜歡吃的食物,就能更貼近對方一點。」

 

他宣稱自己其實不是個饕客,不過,強調過很多次,食物對他而言--是藝術,是學問

 

「隨便你啦。」項言星不坦率地說。

 

「吃完飯,我請你吃霜淇淋,就別再跟我計較了。」唐任暘指著旁邊的超商廣告旗,「拐騙」項言星。而項言星明明清楚看到了海報上的「買一送一」四個字,仍然在心裡笑得跟熱賣的草莓霜淇淋一樣甜。

 

他們於是在開心廚房用餐,項言星沒有吃得很認真,因為她又開始思索,那句「我好像越來越喜歡你了」是什麼意思。

 

那天唐任暘又說了一次,彷彿跟「See you around.」一樣自然。她可以不必疑神疑鬼,但是根本不可能透析他的真意。

 

怎麼有人可以再說了那樣的話、藉口約對方出去,卻什麼都不說,什麼都不做

 

唐任暘這個人,總是在做讓別人很介意,讓別人無法釋懷的事。


項言星回到辦公室的時候,已經有人在等她了。地檢署每個人都知道,這個人不需要在等候區稍待,而項言星看到他,也沒有任何的唐突和不舒服。

 

某種程度而言,他正是她最想見到的人,因為他特殊的才能總是能替她抽絲剝繭,同時讓她舒展愁眉。從他們第一次認識,項言星就很欣賞高司昊,儘管他凶神惡煞的模樣嚇跑了一大票檢事官和檢察官,但若非那樣,項言星也不會被派去替他作筆錄,也就不會在辦案的過程中,「發現」他的秘密。

 

(更精確而言,她是被動地獲知他的駭客身分,正如同她被動地去偵訊作為跟她毫無關係的特偵組首要案件的重要證人的他--那些沒膽的男人甚至好聲好氣地推說項言星長得比較楚楚可憐,即使最惡貫滿盈的歹徒也不會對她下手。)

 

「言星,妳終於知道12點到1點之間的這段時間,叫做『午休時間』了?」坐在輪椅上的男子帶著瀟灑的笑容,對同樣笑得快意的項言星說。

 

「一個,朋-朋友,堅持要我去吃飯。」她無奈地回答。

 

「聽起來是一個『好』朋友。」他用難得有溫度的聲音說,露出感興趣的表情,「你是不是說過,『好朋友』等於交往?」

 

「司昊,」項言星好氣地說,「你不是來這裡八卦的吧。」

 

「我是來給你看這個,」高司昊拿出一個「神祕的牛皮紙袋」,「這是有人在竹林療養院附近拍到的,這是蔡立委,上次那個在山崖邊殺人未遂的蔡小姐的父親。」

 

「所以呢?」項言星盡可能不帶情緒地回應,那個案子是她不想再提的「失敗」。當時的公訴檢察官後來辭職了,她很自責,但是除了更努力工作,避免再一次「出錯」,她也沒有其她贖罪的方法。無論事前或事後,她怎樣也想不透辯方律師是從哪裡查到「長期為狀況『時好時壞』的蔡小姐治療的」Z大醫院精神科醫師唐任暘,更無法理解法院為什麼選擇相信唐任暘宣稱的「在案發後沒多久,惶恐不已的蔡小姐向他求助時」做的精神鑑定,而不是與其牴觸的其他份鑑定人意見。

 

「如果他只是來看他的女兒,那沒什麼。但你看,他的車不是停在訪客停車場,而是和其他公務車一樣開進院內,然後這是一個小時後門口的畫面,這是已經經過還原的,至於其他畫面則通通被破壞得更澈底。」高司昊解釋到,在有設置隔音牆的房間,他仍然習慣壓低音量。項言星湊在他面前,仔細消化他的訊息。

 

「蔡立委靠關係把她女兒接回家?」她提出一個假設,一個讓她皺起眉頭的假設。

 

「很有可能。因為兩個禮拜後,蔡立委一樣開車到療養院,這一次他出來的時候監視器已經『修好了』。」高司昊又拿出一張紙,上面有更令人不悅的事實。

 

「我早就想過會這樣,所以我才不會像唐任暘一樣『建議』把她送進那裡,如果法官聽我們的,她現在就會好好地在監獄裡。」項言星回想起自己當時擱置了其他案件,連夜幫同事找足以讓「時壞時好」的蔡小姐被判刑的相關文獻,一切的努力如今更顯得不值。她要自己至少做對一件事,「蔡小姐的案件沒有機會了,但是蔡立委做這種事--」

 

「你不能那麼做,因為你不可能找得到別的證據。」高司昊否決項言星衝動的想法,「其實,我建議你,相信唐醫師的診斷。我調查過他,他不是兇手的御用醫師。至於我為什麼會去找這些資料,只是要告訴你,你們當時沒做錯什麼,也應該繼續堅持做對的事。」他提醒她真正重要的事,聲音裡有種能夠穩住人心的力量。

 

「這樣很不公平。」項言星沒有被說動而隨即放下怨懟,她總是對案件太過執著,如果理智會說話,它會宣告項言星不適合當檢察官。

 

「人世間沒有一件事是公平的。」高司昊說這句話的時候眼睛直盯著項言星,他很高興她沒有下意識地看向他的下肢。

 

項言星沉默了一會,不是怕說錯話而傷了高司昊,而是希望能夠說對話,「謝謝你,特地用只有你辦得到的方式鼓勵我。」她希望自己能夠說對話,把他帶給她的某種奇蹟也送給他。

 

「那你可以好好辦蘇先生的案子了?」高司昊從來不是擅長表達情緒的人,不過從他每一次轉移話題,仍然可以發現一點端倪。對於項言星,他是欣賞的,也是感激的,就和她對他一樣,也就是她期待的那樣。

 

「當然。」項言星沒有露出笑容,但聲音裡明顯多了生氣和信心。

 

「我就先離開了。」高司昊也是不太笑的人,他只是放心地和項言星道別。

 

「路上小心,再聯絡。」辦公室裡沒有上演十八相送,而是像平常一樣熱映工作狂的工作日記。既然理智不會說話,而情感騙不了人,項言星仍舊會是那個沒藥醫的偏執狂檢察官,但是她絕對會因為支持她和鼓勵她的人而堅強,而勇敢,尤其是來自於那些更堅強、更勇敢的人的給予。


「你有看到新聞嗎?」項卉凡跳到項言星的床上,聊了起來,他們姐妹倆因為都在異鄉工作,已經很久沒有促膝長談,想不到那個週末,他們會不約而同地回到老家,「WHPM執行長要請假一年,帶他老婆去環遊世界欸。」

 

「他們是我朋友,我不用看新聞也知道。你知道那段期間,是誰要負責照顧他們養的金魚跟種的盆栽嗎?」說實話,項言星也很羨慕夏沁晨,但是如果有任何人想搶走夏沁晨跟皇甫讓的那份幸福,就要先過她那一關。

 

「你不會後悔嗎?」項卉凡的表情突然嚴肅了起來,「如果你當初積極一點、主動一點,也許就是你跟皇甫讓去環遊世界了。」

 

「我沒有喜歡他,他沒有喜歡我,要怎麼在一起?」項言星拿枕頭「點醒」妹妹。她知道她是關心她,不過「皇甫讓」很久之前就是過去式了。

 

「可是環遊世界欸?」知道姊姊的意思,項卉凡笑著「回禮」。

 

「那梁子騐又不可能請假一年帶你去環遊世界,你嫁給他做什麼?」項言星反問道,「你看你,這麼晚了他還沒把你接走。等下,我要好好罵他!」

 

「你穿成這樣,還是不要吧。他在路上了,也許已經在樓下跟爸泡茶了也說不定。」項卉凡對自己的選擇很有信心,「而且我愛梁子騐啊,你咧?你自己都說了你沒有愛人的能力。」

 

「不只是我自己那樣說。」

 

項言星突然想起了厚顏無恥的項俊賢唯一正確的指控……

 

「你沒有愛人的能力嗎?就不能有點溫度?我們一個是你的堂弟,一個是你的表弟欸。若不是已經沒有退路了--」

 

「話說,項俊賢跟喬嘉豪最近有找你麻煩嗎?」項言星向妹妹問起她們「親愛的」堂弟和表弟組成的惡棍雙人組的動態。

 

項卉凡收起笑容,停下翻動項言星的衣架車的動作,轉過身面對總是藏著煩惱的姊姊,「沒有,他們不是比較愛找你麻煩嗎?」

 

「現在有法警保護我,他們大概還是有點大腦。」說起來也很可悲,雖然「檢察官」一直是項言星的夢想,但是真正促使她破釜沉舟,離開SCDP,而且非考上不可的,是自己惹到了SCDP和程氏集團還央求連他們怎麼湊在一塊都不知道的的堂姊/表姊幫忙的項俊賢和喬嘉豪。

 

他們不管長不長腦,都不會去打擾項卉凡,男、女、老、少,遠親、近鄰,同時認識他們姊妹倆的人,都傾慕項卉凡。說起這個妹妹就是「美如花卉、凡人都愛」,對她這個姊姊則是「苦不堪言、星火燎原」

 

不過,項言星並不介意讓伯父、伯母、姨母、姨丈和其他家族成員怪罪於她,甚至她是希望他們所有的攻擊都針對她一個人,項卉凡不需要煩惱,他們的父母不需要承擔,她會一個人面對,一個人把事情解決掉……

 

「項先生,恕我打斷你,不過這些話我們已經溝通過了,而你口中的『溫度』這種事在你們侵門踏戶來找我和我妹,還有我父母的麻煩的時候,就已經被排除在外了,另外,我說過很多次,既不是我介紹你們認識的,也不是我慫恿你們犯罪的,兩位都已經是成年人了,就不要找堂姐、表姐討人情。」

 

她沒有準備好做那麼重大的犧牲,要不是那時候,項俊賢和喬嘉豪照三餐在SCDP外面堵她,在那個幾乎是她生命中最美好的時光,她不會願意走到那一步。然而,如今,事情雖然漸漸落幕了--程風出於難得的大愛精神,決定和解,而SCDP方面也沒有不同意見--那些醜陋的往事,仍然留在她的心裡,無論客觀或主觀,她都可以理解別人會怎樣看待她,她為了他們做的改變也失去了意義。

 

「項言星!你到底還有沒有人性啊?程風、夏侯權、李岩信不都跟你很熟嗎?幫個忙,會死?難到說,你現在是上流社會的人,就可以跟我們恩斷義絕?」

 

喬嘉豪的批判在她聽來毫無意義,讓她難以釋懷的反而是其中的諷刺。她從來不是上流社會的人,儘管她站得很近--近到她從來不提自己是總裁兒子的乾媽,近到她從來不說自己是狗仔拍到的執行長神秘友人,近到她從來不承認完美主義總監視她為恩人--尤其是項俊賢和喬嘉豪涉入山寨集團的事被揭穿後,無論她曾經靠得多近,那件事足以使所有人對她避之唯恐不及。不是她對誰恩斷義絕,而是其他人再也不會用相同的眼光看待她,她失去他們的尊重,也失去他們的信任,至於仍然留在她身邊的人,她只能帶給他們困窘和煩擾,所以,她必須離開。

 

人們總抨擊她自私地推開到手的幸福,只有她知道幸福從來不曾在她手中。

 

「那就好。」項言星意識到自己安靜了太久,也感覺到項卉凡擔心的目光,沒頭沒尾地說,有意突兀地終止話題。

 

「拜託你,不要替我煩他們的事,他們不敢動我的,梁子騐把他們那兩個孬種嚇成那樣了。如果他們還敢去打擾你,你不想跟爸媽說,至少要告訴我們。」項卉凡知道項言星會回什麼話,所以先一步說道,「當然還是要報警,但是也要讓我好好抱緊你!」她說完話,給了項言星一個熱切的擁抱。

 

「好了啦。」項言星故作不為然地「掙脫」項卉凡,項卉凡比她高挑許多,她的擁抱總讓她很安心,但是她也知道項卉凡和她一樣,有些時候,會需要別人給得安心,「我有聽到聲音了,你愛的梁子騐已經在樓下了,快滾。」

 

「你說要給我的面膜呢?」項卉凡臨走前不忘要求項言星履行承諾。

 

「在這啊,我要的包包你放在哪?」項言星自然也不會放過她,「還有,這個,顧肝的,我們同事很多人喝,拿給梁子騐,知道嗎?」而她的在乎也是如影隨形。

 

「包在那張椅子上啊。好啦,我會跟他講,姊說的話一定要聽。」項卉凡接過裝著「不乾脆的窩心」的紙袋,準備離開。突然,又像是想到了什麼重要的事,回過頭說,「如果哪一天,你想好好聊聊你的感情生活,找我,OK?」

 

「不找你我找誰啊。」項言星終於明白項卉凡剛才意有所指的是什麼,她覺得心裡暖暖的,忍住了眼淚,她笑著道別,「路上小心喔,回到家打個電話。」

 

「嗯,我知道了。」項卉凡沒再多說話,因為她也快潰堤了,她關上門,走下樓。

 

他們從來不是每天要一起洗澡和睡覺的姊妹,他們也沒有一天不「惡言相向」。然而,當項言星在暗處跌倒,項卉凡會給她最溫暖的擁抱,當項卉凡在光中閃耀,項言星會給她最真摯的指教,當項卉凡為男生傾倒,項言星會忍她最花痴的吵鬧,當項言星為女生火爆,項卉凡會忍她最瘋狂的咆哮。因為血緣,他們是姐妹,因為選擇,他們永遠是彼此一生中最重要的朋友。


項言星反覆翻了桌上的那份卷,那個案子現在是有了關鍵的證據,可是到底要不要求處死刑,檢察長的態度曖昧不明,而民意又是一如往常的以「違反六法全書的每一條規定,法律效果都應該是唯一死刑」這種讓嗜血記者飢渴不已的聲浪為主流,雖然她不是「長了張適合面對媒體的臉」的那個人,但一樣吃不消。

 

要忘記工作的煩惱,項言星認為最理想的作法就是工作--偏偏這天晚上,除了每天固定來訪的「汗衫哥」和「草帽姐」,分別纏著她要告發在路上掉一張發票的某個行人和把突然換了地點販售的臭豆腐攤老闆,沒有真正值得消煩的好案件。項言星一面打發他們,一面盯著秒針倒數--時間一到,她就要閃人,她才不管把和那二位三足鼎立,甚至更難應付的「東方不敗」留給換班時總是會幫她帶來消夜的學妹,是不是很可惡。

 

然而,項言星萬萬沒有想到,在門外等她的會是同樣令她心煩(意亂)的唐任暘,他咧嘴而笑,招呼她,「你沒接我電話,我就想你可能還沒下班。」

 

「剛值完班。」項言星真的累了,她的聲音裡有滿滿的疲憊,但她還是打起精神和唐任暘說話,「你有什麼事嗎?不要在這裡找我,比較好。」因為她知道有些界線必須劃清楚。

 

「怎麼了嗎?」唐任暘聽出了她的警告。

 

「署長今天跟我說,我唯一不用接受調查的理由是沒有人能夠證明我們在蔡小姐的案子期間有往來。」項言星的解釋引起唐任暘的怒火。

 

「那些『沒有人』現在是藐視我還是懷疑你?」他說。除了捍衛自己,他更覺得要保護項言星。

 

「誰知道?」項言星聳聳肩,寧願不在難得的星空下說令人喪氣的話,「真的還好,蘇先生的案子,你只是路人,不然那天的冰淇淋,我就不能吃免費的了。」

 

「那我們今天不要吃冰淇淋,我們去走走。走遠一點。」唐任暘了解項言星沒那麼容易「let it go」,所以提出一個邀請。也許司法上他幫不上忙,但精神上總可以。

 

「這麼晚了--」項言星想拒絕。

 

「不夜城的party才剛要開始而已。」但是唐任暘打斷了她。他給了她一個陽光的笑容,「放心,不喝酒,不鬧事。」

 

「嗯,好。那我跟你的車。」項言星在心裡淺淺一笑答應唐任暘。她也不知道自己為什麼突然想去走走,但這個決定讓她覺得雀躍。

 

車子駛離市區,海水映入眼簾,停車場的收費來到了夜間的標準,項言星在與唐任暘相鄰的格位熄火。她下了車,跟上他,走向有著維多利亞風格造景和現代時尚品牌進駐的海濱outlet

 

「這裡我想還是算了吧,我不喜歡,人太多的地方。」項言星站在廣場,靠著指標柱,突然覺得渾身太舒服。

 

「雖然我也很想像闊少一樣跟你說喜歡什麼我買單,花錢買快樂,但是我沒錢,所以我們走這邊,去一個不用花錢就能放鬆心情的地方。」唐任暘指向另一個方向,示意項言星往前走,彷彿是引領她走往奇蹟的那一邊。

 

於是,他們站在一個鐵製大門面前,像要進去巨人花園的頑童一樣。

 

「真的可以進去嗎?」項言星看著唐任暘,後者的臉上除了笑容,就是幼稚。兒童遊樂區,唐幼稚,無誤。

 

「門又沒鎖。這裡是不是比較適合你?」唐任暘依舊一副無所謂的樣子,連說的每個字都像一個惡作劇。

 

「可是不會有奇怪的人或奇怪的-事情嗎?」項言星看著沒有的園區,覺得有點害怕--不過,唐任暘則是沒什麼好怕的,「還有,你是想嗆我的身高嗎?傷不了我,因為我的靈魂比你高!」

 

「我的靈魂可是一點也不矮。至於奇怪的人事物,當然會有,所以有我在才可以進去。」唐任暘不理會項言星孩子氣的言論,自顧自地吹捧起自己,「這不是我自己說而已,連謝佩雯都說不可以跟齊烈那種花拳繡腿的人在晚上跑來這裡。」

 

「唐任暘『學長』,你也跟隔壁班的葉曼俍一起來嗎?」項言星好奇地問了一個突襲性的問題。

 

「還蠻常的。」唐任暘誠實地回答,然後沉默了起來。

 

「你是醫學系,不是法律系,是B99,不是B02,不要這麼沒有自己的生活圈,好不好?」項言星當然不是要讓唐任暘難過,她只是要讓自己站在優勢地位。

 

Offense taken!」唐任暘果然回過神,不甘示弱地回敬,「全世界就你這個人沒資格說這句話,而且還是對我說?你知不知道我人緣多好?」

 

「歡喜就好。」項言星沒再繼續爭執,自顧自地低下頭,從沒關上的小門鑽進去。

 

「小心點。」唐任暘聳聳肩,推開大門,跟上跑著、跳著,越來越遠的項言星。

 

「我小時候可是帶頭爬樹的小孩欸。」項言星雖然不是運動健將,但是看到追過來的唐任暘,還是揚起頭驕傲地說道。

 

「但是那時候你不會穿三吋的高跟鞋。」唐任暘在項言星背後「嗆聲」,不忘指示她前進的方向,「左轉!」

 

項言星走著、跳著,又「撞見」了唐任暘,「你怎麼在我前面?」

 

「我走捷徑。」他倚著遊樂設施,炫耀地說。

 

「要是我被綁架--」

 

「我可是有一邊盯著你這個會帶頭爬樹的小鬼。」唐任暘在其中一個鞦韆上坐下,仰看項言星,擺出故作無辜的表情,「坐嗎?」

 

「鞦韆?你是三歲噢?」項言星不為所動地瞪著唐任煬。

 

「我三歲的時候,你還沒出生。其實你們對面的公園也有鞦韆,不過這裡view比較好。」唐任暘不理會她的賭氣,稍微擦了一下另一個鞦韆,喚道,「快。」

 

項言星沒再說什麼,坐上了鞦韆,順著晚風的速度,輕輕晃盪。

 

「怎麼都不說話?坐在這裡沒有讓你想要暢所欲言嗎?」唐任暘一直看著沉浸在某種情緒裡的項言星,希望能夠打破她的無言,「不然跟你玩遊戲,這樣就會忘記煩惱了吧?你的、我的,通通忘掉。」

 

「玩遊戲,好呀。要玩什麼?划拳、撲克牌,還是跳格子?」項言星和平常一樣,不輕易發笑,可是此刻,卻讓唐任暘相信,她笑起來會是另一種截然不同的漂亮。

 

「跳格子?我們來玩真心話。」他提出他的想法。

 

「真心話?」她看著他,面露疑色。

 

「對,輪流問問題,一定要老實回答。」他也染上了不笑的笑法,說話的樣子像是只想玩四年的大學生。

 

「在一個精神科醫師面前說真話?」她挑釁地說道。

 

「會比在一個檢察官面前說實話簡單吧。」他頑橫地應戰。

 

「這算恐怖平衡嗎?那我先來問你--」項言星決定讓規則就「不解釋」了,畢竟這整個夜晚都講不通。

 

「等等,還有一條規定,每個人都有權利拒答會碰觸到不想碰觸的東西的問題。」

 

「成交。」他們達成共識,遊戲開始。

 

「你最喜歡的顏色?」唐任暘搶先問了一個基礎問題。

 

「為什麼是你先問?紫色或皇室藍,看季節。你最喜歡的城市?」項言星雖然不滿意,但神色自若地回答。

 

「拉斯維加斯。為什麼要問這個?」喜歡的顏色是很簡單的暖身題,喜歡的城市也無關乎隱私,但是這是項言星,一定有某種用心。

 

「城市跟人一樣是有想法的,知道一個人喜歡哪一座城市,就能知道一個人最完整的樣子。拉斯維加斯,這答案還蠻特別的,特別膚淺。」項言星詳實地解釋,加上一句打擊唐任暘的話。

 

唐任暘從不懷疑項言星是很有想法的人,現在他不能否認她很有內涵,他也好奇她像哪一座城池,「那你--」

 

「換我問了!用一種動物形容你?」項言星非常滿意自己領先的表現。

 

「什麼?恐龍,我像恐龍,怎麼樣?」又是一個沒道理的問題,唐任暘猜測項言星大概沒打算認真玩。

 

「你確定要我回答?玩遊戲就一定要贏,你看看,我是不是很厲害?」但她的回應卻出乎他意料之外。

 

「算你行。人小鬼大,這個詞,就是在形容你吧?」面對項言星的來勢洶洶,唐任暘決定先用閒聊兜圈子,讓她失去戒心,也順便調侃一下她。

 

「你確定也要跟我比成語辭彙量?」但項言星可不怕迎戰。

 

「不敢,就算我拿著《辭海》還是比不上和妙麗.葛蘭傑還有Google一樣聰明的項言星。」唐任暘擺出求饒的作揖手勢。

 

「這個封號我是不敢當,不過真心話,我一定會贏你,快問下一題吧。」項言星很滿意。

 

「你最喜歡的城市?」唐任暘禁不住自己的好奇心。

 

「紐約。」項言星爽快地回答。

 

他們喜歡的城市在同一個國家。

 

「這答案也沒比較有深度啊。」話雖然是這樣說,唐任暘卻在心裡不斷品味著這個比喻,紐約是一座太常被誤解的城市,也許有一天他應該親自走訪。

 

「因為我確實不是那種會回答布達佩斯或新德里的人。你最討厭的食物?」民以食為天,you are what you eat。皇甫讓討厭蔥,劉羽謙偏偏不吃南瓜,李岩信不碰納豆,雷紹安什麼都吃。

 

「食物不應該被討厭吧,硬要說的話,茄子。」唐任暘開始覺得自己應該建議玩大冒險。想探項言星的口風,可以有其他會讓自己不那麼愚蠢的方法。

 

「茄子?」唐任暘比較適合討厭「四季豆」,或是「豬肝」,反正不該是「茄子」。至於為什麼,項言星也提不出具體的理由。也許是因茄子的顏色。

 

「好奇嗎?可惜現在換我問你了,你喜歡什麼音樂?」唐任暘自認問了很有效的問題,幾乎每個人都能說得出有象徵意義的答案。

 

「我比較是歌詞派的,但是因為一個朋友的關係,我現在不討厭Three Days GraceTokio Hotel。」項言星的答案不切題,卻給的遠比唐任暘期待的多。

 

「一個朋友?」他發現項言星眼神裡並存的純淨和複雜很耐人尋味。

 

「我自己也蠻驚訝的。」項言星撥開肩上的頭髮,話鋒一轉,問了一個天真爛漫的問題,「你最喜歡的童話?」

 

「你的問題真的很難。我不知道。」他留意到,她問這個最天真爛漫的問題的聲音聽起來卻也最社會化。

 

Typical boy.」她本來就不期望他有多有價值的答案,唯一在這個問題給的出說法的人是李岩信,然而〈烏鴉喝水〉還是比較算是寓言,而非童話

 

「遊戲規則是這樣的,如果對方答不出來,提問的人要自己回答那題。」唐任暘順勢擺出brat boy的神態,挑戰項言星。

 

「規則是這樣隨便你講的噢?」項言星不屑地瞪了唐任暘一眼,為了贏,也為了教育唐任暘,她不吝惜分享她的想法,「我喜歡〈白雪與紅玫〉。」

 

「那是什麼故事?」既然項言星這麼在意童話,那麼她的喜好一定也跟她的性格有關。

 

「可惜我不是google。現在呢?」她閃躲得很明顯。儘管是得理的一方,卻沒有占上風。

 

「你可以重新問我一個問題。簡單一點的,拜託。」唐任暘緩和了不安的氣氛。

 

「你最噩夢的噩夢是什麼?」項言星沒想太久就提出了新的問題,一樣不太單純。

 

「你指的是--」

 

「真的出現過的夢境,應該有吧?那種會嚇醒,醒來的時候--」項言星還沒完整說明,就被打斷了。

 

「會幾乎窒息的嘆了一口氣。我懂你的意思。」或許,唐任暘也是了解夢境的人。「你先答應我不會因為我的答案看不起我。」

 

「當然。不想知道答案的問題,我不會問。」項言星猜不出唐任暘的夢魘,而且她也很驚訝他竟然要坦承自己的陰影。不想知道答案的問題,她不會問。現在,她有點懷疑自己是不是真的願意如此逼迫他。

 

「我夢見自己跟一個其貌不揚的女生親熱。」唐任暘答道,不完美的答案,從任何觀點看來都是。

 

「王子,難怪你剛--」

 

「聽我說完。實情比你想的還要低級。」唐任暘繼續說,聲音裡透出一種脆弱。

 

他是不來苦肉計的男人,項言星知道,所以他是真的怨恨著自己,像她最熟知的那樣。

 

「我認識那個女生,她是我國中同學。長相我不多說了,她成績也不好,不懂開玩笑,一直被全班排擠。國三的聖誕節,課業壓力太大吧,我和同學說好,由我假裝跟她告白來整她。」

 

「不准藉這個故事說自己是帥哥。」她指責他。點到為止。

 

「我是啊,但是也是個渾球、惡棍。我不曉得那個女生現在怎麼樣了,當時她就傷得很深,還轉學了。我沒有被處罰,因為老師認為功課很好的乖學生只是跟同學友好而被誤會了而已。」

 

「你想過聯絡她嗎?」項言星知道自己有權利問。

 

「你猜?」

 

「你--不敢吧,怕夢裡的情節會成真。」她也有義務自己解答。

 

「答對了。現在你懂為什麼我要先跟你要一個保證了吧。」唐任暘聽似坦率,但他的雙眼不安地瞄著項言星。

 

「這種事情不會影響我。」出乎他的意料,項言星淡漠地回道,「誰沒有被傷害過?我沒有力氣同情別人。對於加害者,我寧願感激他們不曾對我下手。」

 

他聽不出她是不是好的,但他確定自己不喜歡她也曾經是受害者。

 

「我對你一定都是真心的。」他看著她說,《大亨小傳》裡,Gatsby也是那樣看著Daisy的。

 

童話的問題,項言星問過很多人,沒有結果;噩夢的問題,她只問了唐任暘一個人,就此結束也足夠了。

 

「我知道啊。這是真心話的遊戲,騙人的是小豬還是輸家!」她笑逐顏開,不需要多說太多。

 

「你最噩夢的噩夢又是什麼?」他順勢問道,也不懂自己怎麼想問。

 

「沒創意。」項言星瞅了唐任暘一眼,說出答案,「我討厭夢見自己一夕白頭。其他毀容、變老、變胖也都一樣恐怖。」

 

「其實你也是個公主嘛。膚淺你也有份。」唐任暘知道項言星不會想被分析,她的噩夢還不屬於他。

 

「放肆!」項言星感激唐任暘的懂得,和著他開玩笑。

 

「不敢。」唐任暘幾乎要跪下,向女王娘娘請罪。「我們玩遊戲,別玩出人命了。」

 

「葉曼俍是什麼星座?」但是他的以退為進,不是太高招的布局。

 

「水瓶。」那個問題到底有個標準答案,唐任暘不會答不出來,但他不確定回答的結果會是什麼。

 

「水瓶都是女王喔。」項言星笑著說。

 

她的評論,算不上客氣,但是讓唐任暘覺得好笑,「她,是有一點,但是你或謝佩雯都更像。」

 

「她會不女王是因為她愛你,我認識的水瓶都愛到卡慘死。」項言星一瞬間變身成為星星老師,「另外,所有人都會說謝佩雯是女神的境界,獅子座百分百。」

 

「你沒有要否認你很女王嗎?這不算一個問題。」唐任暘在玩笑之餘,不忘記遊戲的進行。項言星喜歡贏,而他湊巧也討厭輸。

 

「哦。總比公主病好吧。話說,我認識的射手男每個都有王子病。」項言星對星座的認識和言論總是不顧責任。

 

Objection!」唐任暘當然需要抗議。

 

Overruled.」項言星自然會駁回,因為遊戲已經開始,沒有輸贏就不能結束。再說,唐任暘異議之前,顯然沒照過鏡子。「問我問題吧。」

 

「你不喜歡射手座,喜歡什麼星座?」有王子病的他不甘示弱。

 

「天蠍。」項言星大方地回答。「不過自從我發現我妹婿是天蠍座,就越來越還好了。他也是醫師,雖然念的是Z大,但是自戀不輸你。」

 

「我就當作你是在稱讚我好了。」

 

「你一向都那麼自戀?」

 

「這算一個問題?」項言星任性地點頭,唐任暘聳聳肩,「如果你定義的自戀是這樣,fine,我是。」他勉強承認,訝異沒意義的問題竟然會更困難。

 

「你初戀在幾歲?」他決定大開殺戒。

 

272829那附近。」她漫不經心,顯然失序。

 

「怎麼可能。」他知道,她明明是個有情的人。

 

「你少在那邊假裝你不知道我已經單身了33年,那可是我的豐功偉業欸。」項言星說話的神態,如若背後響起了頒獎奏樂和如雷的掌聲

 

「沒有交往,不代表沒有戀愛。」唐任暘不知道該怎樣評價項言星的自豪,他給她一個務實的講法,要她從實招來。

 

「我比較擅長討厭別人,這樣有證明我的可信度嗎?」項言星不太高興,不是因為唐任暘的言語,而是因為她終於也告訴了他這樣的事實

 

「在我看來,這是謊言。你明明很善解人意。」唐任暘發自內心地說,他也不太高興,不是因為項言星的話,是因為他終究也親耳聽到了她對他那麼說。

 

「你知道這個詞有bug嗎?了解跟成全,是兩回事吧?」項言星用玩文字遊戲迴避不必要的尷尬。

 

「但是你也不能算擅長討厭別人。」唐任暘也是不到黃河心不死的人。

 

As if you knew the best.」項言星開始覺得對精神科醫師坦白絕對比對檢察官老實更恐怖,「可以跳過這些無聊的問題了吧,你的初吻在幾歲?」

 

20。」玩遊戲就是要認真,他實話實說。

 

「這麼晚。」竊笑已然回到項言星的聲音裡。

 

「不代表我技術不純熟,你要試試看嗎?」無聊的問題反而讓他們兩人都鬆懈了許多,唐任暘決定大膽挑戰項言星。

 

「不需要。」但是項言星沒那麼容易中計,「我們是玩真心話,不是大冒險。」

 

「那你脖子上的火柴,是怎麼回事?」唐任暘順勢問了下一個問題,一個他也沒想到自己會想知道答案的問題。

 

「紀念一個總是抽著菸的人。」他不會知道,項言星也不知道自己為什麼要坦承。

 

「抽菸,那是很糟的習慣。」他不是在吃醋,只是在他的前女友們的頸項上都沒有屬於他的紀念,而項言星卻那樣地珍藏一個有緣無份的人。

 

「我戴著火柴,是因為他曾經說除非我同意,否則他不抽菸了。」項言星露出很假的笑容,任何人都看得出來。官方、虛榮。

 

「他知道嗎?」

 

剎那間,一切靜止,無聲。無論是唐任暘或項言星都只剩下開口和閉口的機械循環,沒有人的問題比聲音的消散更有意義。

 

「如果你是我,你會說嗎?如果你是他,你想知道嗎?」

 

「你愛葉曼俍嗎?」項言星打破了時空了凍層。她的問題很狠,但是卻讓她顯得更狼狽。

 

「愛。」唐任暘不是不說愛的人,六年來卻沒有在其他人面前坦白過。無論是他和葉曼俍在一起的那四年,或是他們分開的兩年,當別人問起的時候,他總是閃爍其詞,只覺得需要對葉曼俍一個人說真心話

 

「沒那麼愛吧。不然不會,變成這樣。」也許是因為唐任暘太誠實,項言星也不小心說了太多。她的聲音裡夾雜著遺憾和同情,唐任暘從來沒想過自己會被同情。

 

「你很直接。」他不願透露太多,只是評論道。

 

「不好意思。」項言星感到內疚。

 

「其實我不在意。」唐任暘看著停下鞦韆、沉默坐著的項言星,站了起來,走到她身邊說,「因為是你。」希望她能寬心點,他替她推了鞦韆。

 

「真的?」退回地面時,項言星用力一蹬,用活潑的口吻問,拋開了遊戲的規則。

 

「你回答我的問題也很直白。而且你也不是拿別人的痛苦建立自己的快樂的人。」唐任暘說著,坐回自己的鞦韆上,跟上項言星。

 

「那是你還不夠認識我。」再一次退回原點,項言星潑了唐任暘冷說,拉著鞦韆的鍊子,站著不動。

 

「換我問你了對吧,你認識我嗎?」唐任暘也做了一樣的動作,但用溫暖的眼光,看著項言星提問。

 

「拒答。」項言星說。

 

「好吧,那最討厭什麼樣的男人?」唐任暘有好備案。

 

「愛亂放電的渣男。」項言星毫不遲疑地說,心中默念從王軒琪的第一任男友到剛娶了魏千瑜的洪澄澈等人盤踞的那張令人反感的名單。不過,雖然她有她的理由,但是她也猜得到唐任暘又是什麼計算,她於是有點不知所措了起來,「為什麼要限定男人?等等,這不是我要問的問題,我想問你,你最喜歡葉曼俍的什麼?」

 

她其實也很不想用「一緊張,就往唐任暘的舊情攻擊」這個戰略。

 

「長相。她個性很好,但是長相,真的沒話說。」唐任暘已經證實是王子病兼自戀狂,現在還多了個膚淺症,「你不會生氣吧?」很嚴重。

 

「何必?問你的問題。」唐任暘覺得她長得如何,不關她的事。反正她也沒有覺得他的外表有多傲人。論長相,還是只能推夏侯權,她自我提醒,要叫江晉伶跟她的不專業應該去面壁。

 

「愛亂放電跟渣有必然的關聯嗎?」唐任暘玩的邏輯遊戲,讓項言星想翻白眼。

 

「有跟沒有沒什麼差別,這不是你要問的問題吧,再給你一次機會,問重點。」她命令道。

 

OK,我算愛亂放電的渣男或暖男嗎?」唐任暘接旨,不過已經摸清項言星的步數的他,還是選擇拐彎抹角。

 

項言星戲劇化地深呼吸,她也確實懊惱剛才自掘墳墓的行為。「不算。」

 

「太好了,至少我不是你最討厭的人。」眼前這個白目指數不亞於劉羽謙的傢伙,更加深了她的絕望。

 

項言星沉默了幾秒,確認唐任暘不是真的想一笑置之,她竭盡冰冷地說,「我不回答認不認識你的那題,不是因為討厭你。我不是會跟討厭的人玩真心話的無聊人士。

 

そうです。」唐任暘也平淡地回應,不知道該怎麼消化那些話。

 

「如果我說你是愛亂放電的渣男呢?」為了打破沉默,為了不要再咬破嘴唇,項言星鼓起一個笑容問了下一道題目。

 

「我會問你,我什麼時候電到你的。」唐任暘隨即眉開眼笑地回答。

 

「果然。我啊,雖然沒念過精神科學,但是據我的診斷,加上自戀狂和膚淺症,你的王子病已經突變成『皇帝病』了。」蔣渭水主治台灣,項言星專剋劣男。

 

「哇,你在短短幾分鐘就發現了臨床上從來沒有的病症呢。」受人敬重的「大法官」湯瑪斯.摩爾(Thomas More)建構烏托邦,自以為是「大帥哥」的唐任暘解析項言星,「雖然我不是法官或檢察官,但是據我的『心證』,你在主觀上嚴重妄想,客觀上極度女王,該當偏執罪。」

 

「好棒喔,完全沒有違反罪刑法定原則,還懂得運用自由心證呢。」項言星對於唐任暘的梗毫無興趣,但是他的機智還算令她滿意,「Next.

 

「你要不要叫聲『皇上』來聽聽?」唐任暘偏愛耍嘴皮子。

 

「你先在女王面前下跪啊!」項言星也毫不示弱,完全沒有想到他們這樣以皇帝和女王對嗆,幾乎要比得上寶黛那個濃情密意的漁翁/漁婆玩笑了。

 

「你對你的工作,也是不說喜歡,卻也不到討厭嗎?」當著輕鬆的氣氛,唐任暘不再多鬧,反而認真選了一個問題,不帶攻訐和威脅。

 

「對工作是。對你反而不是。」項言星的態度讓人摸不清她的嚴肅程度。

 

「所以我解讀錯了?」唐任暘擺出一臉難以接受的表情。

 

「錯得離譜。我不是那麼容易理解的人,理組別輕易嘗試。」項言星接著表現得更不可理喻。

 

「確定要戰文理組?」唐任暘承認自己不是項言星專家,但是他知道鄉民面對這樣的說法,會如何應對。

 

「你敢嗎?」他們現在交互詰問,已經不需要作提問權的保留了,因為兩個人的節奏漸漸同步了,「你的朋友都是我的同學欸。」

 

「我有很多朋友。」唐任暘幾乎算是狂妄地瞧著項言星說,「你可以問下一題來確認?不用再問關於葉曼俍的事了。」

 

「不用?」項言星聽出唐任暘刻意的語病,但是選擇忽略。這回,終於換她露出了「成熟」的表情,「為什麼會想知道我工作方面的事?」

 

「你是個工作狂,從那個地方,最能了解你。另一方面,工作似乎也傷了你很深,我希望可以幫到你。」比起項言星旁敲側擊的試探,唐任暘是完全的開誠布公,面對項言星,他不想有太多虛妄和口是心非的遊戲

 

「聽起來,你也是個工作狂。」項言星希望唐任暘會聽出隱藏在批判下的含意,出自她口中的「工作狂」是一種讚美。

 

「我不會把你當成工作。」唐任暘的回覆針對字面的意思,但是他的語氣很真誠,讓項言星聽起來很窩心。

 

「幸好,我還不到需要你這位醫師的地步。」她依然帶著保護色。

 

「其他地方,你可以需要我。」唐任暘則大大方方地表示。

 

他都不用先問自己會被需要到什麼程度嗎?

 

她很少需要人,但是她不隨便需要人,其實是因為有別於一般人的認知,她會是太依賴人的類型。

 

「你也一樣。」項言星說,維持一派的精明神色,「你也不是不知道,做我們這一行,很少有機會遞名片。」

 

「可是我收過你的名片了。」唐任暘笑著,那種毫無偽裝的笑。

 

You are lucky.」項言星不笑,卻反而有種游離而曖昧的情緒。

 

不想讓自己胡思亂想,唐任暘輕咳了幾聲,問道,「下一題,你喜歡逛家飾店嗎?」

 

項言星瞇眼一笑,搖搖頭,答道,「不喜歡。怎樣?」

 

「那是我最討厭做的事。」唐任暘老實地說。

 

「某人脾氣還真差。」項言星哼笑說道。

 

「就算我是壞脾氣之王,也是很有耐心和誠意的侍候了難相處女王一整晚。」唐任暘理直氣壯之外,也偷渡了認為他們二人投契的想法。

 

「想不到你也能算是合格的『檻內人』。」項言星呢喃道。

 

「什麼?」唐任暘一時沒聽明白。

 

「沒什麼,當我沒說。」項言星也就算了,但仍然保持親和的態度說,「時間不早了,讓我問最後一題,結束這回合吧。」

 

「你說。」唐任暘同意。

 

「你還會想繼續比下去嗎?要贏我不是太簡單的事。」項言星的問題看似很簡單,卻也很複雜。尤其是她補上的那一句話,前面兩個字明顯地虛化了,她是說她不是太簡單的事。

 

I like complicated.」聽得出她的深意,也回應得了她的真意,「說這句,有帥到吧?」唐任暘雖然不是最談吐風生的人,項言星卻得承認,他是很值得相處下去的人。

 

項言星起了身,「まだまだだね。」甩了甩頭髮,「You still have a lot more to work on.

 

「你看《網球王子》啊?」唐任暘跟著站了起來,詫異地問。

 

「會打網球的男生還蠻帥的。」項言星聳聳肩說。

 

「你是不是知道我以前……」唐任暘不太確定要怎麼問那個問題。一方面,他猜項言星早就查過了,另一方面,他覺得她不是要做球給他。一方面,他希望她是知道的,另一方面,他還無法面對她已經知道的情況。

 

「以前怎樣?」項言星不像再裝傻,但也不像是真的無知。

 

「我以前是網球校隊。」唐任暘平靜地說。

 

「還真是看不出來。」項言星撂下這話,立刻拔腿走人。

 

「喂!」被激怒的唐任暘不再糾結項言星是否早就知道和它的利與弊。

 

他看著項言星明明穿著高跟鞋,卻還是不好好走路,硬是要邊跳邊蹦著,他決定走在她後面就好。

 

兩人踏出大門的時候,唐任暘說道,「其實,我知道『檻內人』的典故,賈寶玉跟妙玉。我跟某一任女友一起看過87版的《紅樓夢》。」

 

「你的初戀是個文藝美少女啊。」項言星笑得很頑皮。

 

「你怎麼知道是初戀?」唐任暘很困惑。

 

「男人只會為初戀這麼純情啊。」項言星其實一點都不希望當任何人的初戀,不過聽過很多人的故事,還是不得不承認舊愛永遠最美。

 

「要說得過你根本不可能。」唐任暘嘆了口氣,聳聳肩。

 

「對啊。」項言星也不打算太謙虛。

 

走到停車場,隔著項言星的車,兩人的腳步似乎都有點流連,唐任暘隨口問道,「VW XL1, what’s her nickname?

 

It’s a he and I don’t nickname my car.」項言星有點不高興地回應,然後驕傲地說,「畢竟這可是一台有48匹馬力的0.8雙缸TDI柴油引擎、27匹馬電動馬達、5.5kWh的電池組、碳纖維單體式車身,0.189Cd的超低風阻值的車。」

 

「你連車也能聊?」唐任暘第一次見到項言星,她就在閱讀。不意外,她是個懂很多的人,但是話題的範圍總是不斷讓他驚奇。

 

「一點點,只是想彌補我爸。我妹比我更厲害。」項言星做事情總是有理由,無論有沒有人要求她具備。唐任暘覺得,像她那樣活,很吃力。

 

「任何人都不會因為有你們這樣的女兒而遺憾。」他安慰地說。

 

項言星一時沒有說話,即使他們沒有剛好站在燈光下,即是他不是長得比她高,他相信自己還是會感覺到她在強忍幾乎掉下的眼淚。

 

「不用說,我懂。」他說。之後,所有的言語就由他負責,他們之間的空白由他填充,他們之間的距離也由他佔有。

 

我好像越來越喜歡你了。」他笑著。

 

又是那一句話。到底什麼意思?項言星想著,卻不再糾結。什麼都意思都好,是他唐任暘的意思,就不會不好。

 

「那今天就到這裡。」

 

項言星點了點頭。

 

「再見。」他說完,看她按下遙控,也跟著打開車門。

 

項言星一樣點頭,準備要上車,唐任暘決定有些話需要及時說出口。

 

項言星正要上車前,他叫住她,「噯,吶-那--」罕見地口吃。不自在地看著天空,該死,天上為什麼一定要有星星呢?

 

「那個,既然你說我不適合去地檢署找你,以後,我可以直接去你家找你嗎?」

 

「ㄅㄩㄥˋㄖㄤˋˇㄐㄧㄣˋˋˇㄇㄟˊㄒㄧ!」(編譯:不用讓我進去也沒關係),唐任暘顯然是看項言星沒馬上回應,而想要進一步解釋,卻不小心把忐忑不安放進了口條裡,「我們可以一樣去-去走走。」

 

項言星含笑點點頭,她比較聰明,知道不能在緊張的時候講話。由她說話了,她說,「吶-那,我等一下把我家地址傳給你。」

 

她就是那種聰明到即使是在這樣的氣氛下,都能好好糗對方一頓的人。


項言星當檢察官前就知道,正義是沒有假期的,因為犯罪從來不會休息。面對那起在他們鼻子底下發生的世紀重案,整個地檢署都得上緊發條,加緊努力。表特醫美的馮主任,人長得高大挺拔,濃眉、虎眼、鷹勾鼻,而且偏偏就是有一對薄唇,言行舉止兼有俠氣和妖異,項言星看他第一眼,就覺得不對勁--事後回想起,她應該是不懂為什麼他會從事整型,相較起來,他應該是更擅於駕馭「開腸剖肚」的手術。他有一雙銳利的眼睛,接觸過他的同仁都表示過,只要和眼神交錯,就會令人懷疑起自己的長相,懷疑起自己的存在。項言星和多數人一樣,在江晉伶家的慶功宴碰到他時,雖然覺得不舒服,但是也沒有立刻察覺他的罪狀,她認為很合理,醫師是在社會上受人敬重的職業,無論她認識的醫師們怎麼各個陰陽怪氣,她也很難立刻起疑,立刻看穿其中破綻。

 

也許,從法官手上拿到地窖的搜索票以後,她應該對各路醫師都更提防一點。這年頭,對任何人都得小心了,面對深入探尋人類每一個細胞的那群人,更不能太掉以輕心。尤其是那種,知道了自己太多真心話的精神科醫師。

 

項言星很確定,她以前不會在工作的時候,尤其是在法院裡面,這樣胡思亂想。雖然某位醫師沒有替她開過處方簽,但是她即有可能已經被他調整了。

 

在法院外面,她拿著她的靈藥--藍山咖啡--在心裡試圖打醒被劫持的自己,和一個也拿著咖啡的男子擦身而過。

 

「你跟Jakeso far so good?」他是齊烈,八卦胃口突然大開的齊烈。

 

「你怎麼會覺得我們『so good』?」除了你對謝佩雯的愚信之外。項言星翻了個白眼,無言又不解。

 

「他說他越來越喜歡你了。」齊烈的答案和唐任暘本人說過的話相吻合。

 

他是認真的。難道原來

 

「再說吧,」即使心裡有些疑惑,項言星仍然接話接得很快,「我也一陣子沒跟他聯絡了。」甚至有一點快得過頭,快到她必須想辦法用轉移話題填空,「你怎麼會在這啊?」

 

「我們新請的那個法務,說什麼法律、會計雙主修,現在呢,卻在張琹那裡重寫預算表。」

 

Peter噢?」

 

「她會跟你說溫凜泓,那杜亞恆,我們董事長,呢?」

 

「你們該不會又要耍無聊、選邊站了吧?」項言星清楚記著她就是上一次的受害者。

 

「要選邊站也是站李岩信那邊啊。」聽到齊烈的說法,項言星點了點頭。

 

兩人相視而笑,異口同聲地說,「他是李岩信。」

 

這種默契很好,永遠不會沒樂趣。李岩信,你就繼續當眾人的「小明」吧。

 

(說起來,李岩信好像從來沒有反對過。完美主義者的眼界,佩服、佩服。)

 

齊烈止住了自己的笑聲,說道,「只是希望張琹會好好把握而已。話又說回來,你也要把握啊,想想這是誰常掛在嘴上的道理?」

 

他沒等項言星抗議,也沒再說什麼,舉起咖啡杯,彷彿確認另一種毋須闡明的默契。


項言星按了高司昊家的電鈴,得到進入的許可。她打開門,屋內一片漆黑。黑暗不可怕,可是在她腳邊某個毛茸茸,似乎還會汪汪叫的東西,讓她渾身發抖,項言星覺得自己需要--

 

即刻打開電燈。

 

她找到了開關,燈泡卻沒有亮起來,她只能憑著觸覺和直覺,走向安全的地方。她踏在空曠而寬敞的走道上,一面想著高司昊怎樣連最普通的生活裡,都要被提醒自己的行動不便,一面為躲在陰影中伺機而動的不明生物提心吊膽。

 

太緊張的項言星不小心跌了一跤。

 

隨後,客廳終於亮了起來,是高司昊拿著手機打光。項言星還來不及自問為什麼沒想到用手電筒照明,就發現自雙手壓在高司昊的肩膀上,身體的重量也不客氣地壓著他的雙腿,如果不是因為他強而有力的右臂扶著她,他們就會發生所有偶像劇必備的意外之吻。

 

「小心。」高司昊幫項言星站穩,解釋道,「燈泡壞了。不過你有必要這麼慌張嗎?」

 

「剛剛有詭異的東西--」

 

「牠是Lucky,」高司昊把光打在項言星所謂的「詭異的東西」身上,「你該不會怕狗吧?」看見項言星撇頭不回答,他笑著繼續說,「拜託,Lucky這麼小又這麼乖。Lucky,來。你看連我都可以幫忙照顧牠,有什麼好怕的?」

 

「燈泡壞了你平常工作怎麼辦?」項言星快速地拋出一個急促的問句轉移話題,眼角餘光仍然在防衛。

 

「我工作會在別的房間。」高司昊的回應是個答案,卻也不像個答案。

 

「那我們可以去那裡嗎?」項言星委婉地探問道,「我說的我們不包括Lucky。」並且用輕鬆的語句補充一句孩子氣的請求。

 

「這邊請。」高司昊推著輪椅,往最裡面的房間去,項言星緊跟在後,不時轉頭確認她「很不lucky地」碰上的Lucky沒有跟過來。

 

「你介意把門關上嗎?」項言星進到書房裡後,高司昊帶著警戒的表情,有點強硬地問道。

 

「不會。」項言星給他一個爽快的笑容,不過擔心地問道,「是我想的原因嗎?」

 

「對。」高司昊不想讓項言星想得太多,因為她敏感的個性,總會讓她猜到太多,所以開起玩笑,「不過,我不需要你男朋友的診斷和治療。」

 

「我沒有男朋友。」項言星毫不遲疑地回答,但沒有多說什麼。她當然知道高司昊的暗示,PTSD的的確確是個活生生的噩夢。

 

「抱歉。上次我打給你,是唐醫師幫你接電話,所以我才那樣猜測的。」高司昊的敘述聽不出情緒,項言星覺得,比起介意她和唐任暘的關係,高司昊應該更不滿意她隨便讓唐任暘和他連繫。「你不記得了嗎?」他的質問也證明了她的想法。

 

「一時沒想到。」項言星解釋並道歉,「應該是我們在吃飯,我去洗手間的時候,電話一直響,他才幫我接的。對不起。」

 

「你不用跟我道歉。」高司昊連忙換了比較不沉重的語氣,「我只是還不習慣人際關係中的突發狀況。」

 

「我懂,因為我自己也是啊。」項言星放鬆地一笑,「以後你打給我,就響一聲就好,我再回你電話。」

 

「你也一樣。不過,我的手機有設重重的密碼,而且唯一會跟我一起吃飯的是Lucky。牠不會接電話,所以,你可以放心多打幾通。」高司昊解開深鎖的眉頭,笑著說,「話說回來,我們把牠丟在客廳,總該說點正事吧?」

 

「喔,」項言星斜眼看著把狗看得比她重要的高司昊,「是這樣的,你可以幫我查一下這個邱小姐嗎?」

 

「查什麼事?」高司昊看了一下,特別注意了項言星用很輕的筆觸撇下的鉛筆痕跡。事關該死的政治。

 

「任何的事。」項言星的要求讓他感到沒來由的不安。真的是該死的政治。

 

「你怎麼會覺得,我會選擇幫莊院長?而不是更像受害者的邱小姐?」他需要她的說法,需要知道她想讓自己捲入什麼樣的戰場。邱小姐是蔡小姐交友圈裡的人,項言星很有可能意氣用事。

 

「如果不查清楚,怎麼會知道該怎麼幫『ㄊㄚ』?」項言星太有把握、太過無情的樣子讓高司昊下定決心。

 

「『她/他』?」他點出項言星的模稜兩可,不過暫時不對她發難,只是懇切地看著她並叮囑,「你知道我會幫你查,不過在我把資料給你前,想清楚孰對孰錯。」

 

「我知道。」項言星點頭答應。「謝謝你。」也表示感激。

 

「我們就再聯絡。」看著項言星過份積極的反應,高司昊心不在焉地點頭,然後送客,「那,你先離開吧。」

 

「好。」項言星背起包包,推開門,停頓了一下,又回過頭,帶著真誠的眼神說道,「對了,燈泡壞了的話,我可以幫你換。」

 

項言星不等高司昊回應,也沒有多說什麼,只默默祈禱他會懂她是想傳達--「不需要害怕光明」。她拿出手機,照亮走廊,試著虛張聲勢地瞪著經過她、大概是要去找高司昊的Lucky。踏出大門時,她想到了高司昊住在一樓,她知道,他心底一定有難以釋懷的頹喪,無法想像同樣的情況發生在自己身上,她有沒有辦法撐下去--他們同樣「怕低」,一種比懼高症更難治癒的心病。


高司昊還沒把邱小姐的資料給她,暗伏在她的好友周遭的怪醫馮主任依然逍遙法外,速食店的爆炸案被鑑定為意外,警方在前幾天墜樓的富商妻子的報告書上寫下了死因不明,東方不敗很難得地告發了一起貨真價實的刑案,項言星覺得自己的工作真的太棒了

 

即使她不是熱愛美食的人,但此時此刻--吃晚餐會發胖,不吃晚餐會暈倒的21點半,已經待在辦公室超過36個小時的21點半--她必須去覓食,只有食物能夠讓她暫時切斷遍滿鮮血和福馬林的思緒。

 

項言星真的跟雷紹安不對盤,但是錢包快見底的時候,她一定去開心廚房,因為在雷紹安和吳芸珊的良心喪失之前,他們會一直招待她美味豐盛的下午茶。所以,她也會大大方方地坐在吧檯,等著被侍候。

 

「一杯矢車菊花茶。」

 

矢車菊的花語是單身的幸福。她也不是不知道要靠物質提醒自己真理很可悲。

 

「你今天一個人?」雷紹安一面讓人替她斟茶,一面跟她聊了起來。

 

「我確定你今天不是沒有女朋友。」項言星撥弄著調羹,強勢地說。

 

「我跟你道歉過很多次了!我從你終於又肯進來我們店裡到現在,有跟你收過錢嗎?」雷紹安自然知道項言星又再翻舊帳,立刻抗議。「我指的是唐任暘。」不過,比起和項言星吵一場自己注定輸的架,切入正題才是當務之急。

 

項言星先喝了一口茶,仰頭看看天花板,才回答,「其實,我跟他本來就不該太常見面,總覺得--一步錯,步步錯嘛。」

 

「你不喜歡他?」雷紹安不可置信地看著項言星。

 

「沒有特別的感覺。」項言星平靜地說,眼神也不游移。

 

「那我呢?等等,聽我說完,」雷紹安看項言星老神在在的模樣,原本想跟她開個玩笑,不過看她拿起盛裝熱茶的杯子,還是連忙解釋,「你知道嗎?如果他要追你,我一點都不意外,因為我之前也差點喜歡你。」

 

擔心越描越黑,他又趕快端起一盤剛出爐的泡芙夾心豪華馬卡龍,「嘿,別動手,試試這個,我叫它虞美人,送給女霸王,剛好?」

 

「你被劉羽謙附身噢。」項言星眼睛為之一亮,嘴巴上仍然得理不饒人,「講那什麼爛笑話。」

 

「所以你沒感覺到唐任暘在追你嗎?」看項言星專心地吃著甜點,一副清新婉約而無害的模樣,雷紹安繼續追問。

 

「沒有,」項言星一邊舔嘴邊的奶油,一邊坦然地說,「他自己都說自己是天菜欸,那個比達西先生還傲慢的傢伙,不可能追我這個比伊莉莎白還偏見的人啦。」

 

雷紹安捧腹大笑,這樣漫不經心地拿《傲慢與偏見》自比,項言星如果不是被甜點甜暈了,就是潛意識裡已經把她和唐任暘的劇本設定好了。


「你的事,能幫的我都會幫。官司我會幫你處理好,不過--」葉曼俍考慮了一下,還是決定讓私人情緒進入這個工作場合中,「唐任暘,16歲搥破鏡子叫血氣方剛,26歲揍破鏡子叫氣燄正盛,36歲打破鏡子,你到底在想什麼?」

 

他打了電話給她。她的前未婚夫打了電話給她,捎來一個讓人心情不太美麗的信息,即使他們仍是朋友,第一時間,這個事件仍令她皺起眉頭。他們約在Z大醫院,就在唐任暘休診後,診間外碰頭。葉曼俍決定還是別踏進室內,就在走廊上,偶有人潮,但多半是靜得出奇的精神科長廊,他們兩人要好好談談病人家屬控告精神科醫師唐任暘的案子。

 

即使是律師也討厭不必要的官司,如果唐任暘學得會放下成見,或許他們可以不用上法庭走一遭。

 

「對不起。」唐任暘不是真的有心道歉,他的臉上還掛著僥倖的笑容。說對不起是葉曼俍得死穴,一方面,她認為朋友之間談不上任何的相欠,另一方面,雖然分手了許久,她還是會在唐任暘道歉的時候忍俊不禁。

 

她還是不需要控制,難怪他們兩人不適合。

 

「喂。你確定要讓我開始計時收費嗎?」葉曼俍制止唐任暘拿她取笑,板起嚴肅的臉孔,說道,「我看過那場球賽,我應該跟你說過。你的義氣和毅力都讓人印象深刻,但是你的愚蠢,怎麼會到今天還是一樣?」

 

受傷和被告分別源於不同的事件,但都和唐任暘的一位舊識相關。對方也是杏林中人,X大醫院的藥劑部主任,兼任醫院的執秘,還曾經是葉曼俍的朋友。她知道在唐任暘眼裡,那個人還多了「叛徒」的身分。

 

「小人」或許會更精確,因為他恐怕從來沒有把唐任暘當成自己人,不過,對唐任暘而言,所有的攻擊都是先有誤信才會有效,所有的誤信都是因為太看重對方,所有曾經被太過看重的對方,都是最低級、最惡劣的「叛徒」。

 

叛徒就叛徒,葉曼俍多次這樣結束她和唐任暘的爭論,不管是小人或是叛徒,都是不必繼續放在心上的人。但是唐任暘從來不聽,他就是要講那種男人才懂的「義氣」,朋友可以當一輩子,叛徒也會被記恨一世人。

 

「葉曼俍,別--」唐任暘不想和葉曼俍談那個話題,她早已失去了深觸他內心的資格,他也不想再讓她被他的烏雲籠罩。

 

他其實也沒有對多少人敞開心扉,少不更事的經驗本來就不該在他這個年紀時不斷提起,而且他也相信,多數的人不會懂他那時候的想法,更不會懂他現在還記著過去的理由。

 

連葉曼俍也從來沒懂過。

 

葉曼俍打斷唐任暘,表明自己的立場,「我是想跟你說,無論那場球賽,現在對你來說剩下什麼意義,它對你曾經是一回事,有人同樣把它當成一回事,把你當作很重要的一回事。」

 

唐任暘有很多缺點,葉曼俍從來不未當初的決定後悔--心痛是有的,如果不會痛,根本不會在一起--但她仍然無法坐視他毀滅自己。

 

「看開一點,自怨自艾從來就不是解決問題的方法,雖然我不是專業的,可是,你這樣跟被害妄想症沒什麼兩樣。」她講完了苦口良藥般的勸諫,聳了聳肩,帶著甜如蜜糖的燦爛笑容說,「這個案子,我很有把握。如果你想告對方誣告,我也準備好了!你只要繼續問心無愧的幫助人,天使也會祝福你的。」

 

「葉曼俍,你跟天使差很遠。」唐任暘必須這麼說。既然此時此刻,葉曼俍想要清朗地面對事情,他也不能太垂頭喪氣。調侃前未婚妻,是調適的好方法。

 

「那是以前的我,我現在可是又善良又貼心。」葉曼俍歪著頭,仍舊笑著說。她一直都有美麗的笑容,也一直不吝惜展現,但是她的過去她的笑容總是蒙著灰。

 

唐任暘從沒弄懂那些影子是怎麼一回事。

 

「你太過份了,我過去對你可是--」他開玩笑地抗議道。

 

「噓。」葉曼俍很自然地把食指湊向唐任暘,「如果,我們兩個一直停留在過去,我們的未來永遠不會存在。」

 

唐任暘認同地開懷大笑。他永遠不會知道項言星聽進心裡的就是這一句話。

 

他們兩個人會忘掉失敗的過去,展望成功的未來……


項言星終於找到時間拜訪王軒琪,她本來是想到她的畫廊陶冶性情,沒想到王軒琪知道項言星特地排了休假,決定也放自己一天假,她邀請項言星到他們家坐坐,兩人聊著天,看著電視熱播的戲劇,度過了一個愜意的午後。

 

「噢,對了,之前新聞一直報的那起銀行搶案也是我在辦的,你有看過--」

「項檢,偵查不公開。而且,你知道我不會擔心你的工作,因為那部分的你,從來不需要任何人操煩。其他的事情,其他的事情也都還好嗎,小星?」

「知我莫若王軒琪,你真的是我的最棒的寵物。」

「星星知我心,彼此彼此。所以,你跟高上校到底有沒有要發展?」

 

「我不喜歡李岩信。拜託,這不是已經過時的八卦了嗎?要關注的是他跟張琹吧。不是都說,舊愛還是最美?」

「如果一定要是霸氣上司,我覺得小琹選『嫩草』比較好。」

「杜亞恆一點都不嫩好嗎?他超油條的。」

 

項言星拖了一陣子,最後還是把這陣子發生的「反常事件」報告給王軒琪聽,她談高司昊,也說唐任暘--葉曼俍自然也出現在她的陳述裡。

 

王軒琪聽了,說她的內心就像一座護城河養著鱷魚、大門深掩的迷宮城堡,拿其他管理員住過的圍籬花園來比較,後者必然相形見絀。

 

「但是我不想打擾別人。」項言星說了最接近真實的話。

 

「打擾?侵門踏戶還聽起來勇敢一點。任何人的心裡,都會住著別人,你是那種會讓人願意開除前任管理員,甚至是直接為你蓋一棟新的別墅的人,要有信心。」王軒琪試著用鼓勵的方式開導項言星。

 

「還是算了吧。撇開管理員不談,就你聽到的而言,你真的覺得他是一個很好的人嗎?他很挑剔、幾近於愛慕虛榮,眼光高到不行。雖然我還不是受害者,但我見識過他怎樣不怕利用別人的感情,一點職業道德都沒有。他自視甚高,而且都跟別人說了『喜歡』,還跟已經分手三年的前女友很沒有分寸。」

 

眼光高到不行,是指他不那麼喜歡她。說他利用別人的感情,就是說自己動了感情。至於,牽扯到前女友身上這部分,就更明白了。雖然項言星對唐任暘沒有愛情,但他已經幸運到被她畫進了自己的圈圈裡。

 

「那他的前女友八成也是個小人吧。」王軒琪聽得出來項言星刻意「醜化」的用意,她知道配合著使用「反語」比起語重心長更能對症下藥。

 

「她是一個很傑出的女性,善良又大方。」項言星果真為「前女友」辯護了起來,王軒琪等她繼續說,「唐任暘遇到問題會仰賴她,即使我也是法律人。」

 

「你是檢察官,不是神父,如果我吃上官司,也寧願找魏千瑜。」王軒琪指出其中的常理,示意項言星講重點。

 

「他們講話很輕鬆,不會拐彎抹角,也不用刻意表現,那才是友情。至於我跟唐任暘的互動,我們是在競爭,決定誰在關係裡可以高一等,這樣一點也不健康。」

 

王軒琪突然想起一些事。過去,他們常常開玩笑說,項言星只適合葫蘆嘴的小男人,偏偏項言星宣稱她愛大男人主義,喜歡「武裝調情」,嚮往史密斯夫婦模式的互動。王軒琪領悟到了,項言星不是不知道自己要什麼的人,她只是需要別人告訴她,她可以那麼要。而她,王軒琪,並不是能夠給予她修復的人。

 

「他們認識得比較久,難免會就像老夫老妻、兄弟姊妹一樣,而你們還在接觸,還在磨合--」她決定只做理性的分析。

 

「不想了。」項言星打斷她,說了一段回盪著低谷空響的控訴,「當一個人跟你說了一些很坦誠的話,卻又隱瞞你最重要的部分,當他可以說喜歡你,卻不能說需要你,你會做何感想?」

 

「不想的話,就應該關門放狗,而不是讓那個人在護城河游來游去,不會刺眼啊?」王軒琪了解項言星不會希望她點出她的矛盾,所以將話鋒轉回原來的比喻。項言星喜歡比喻,像諸多的先哲一樣,因為比喻不會太赤裸,即使戳破也不會受傷。

 

「狗就忙著開畫展啊。」項言星笑了。

 

「你怎麼就是不讓我好好把話說完。我要說的是,你其實不想趕走他吧?當然,我相信,以唐任暘的樣貌,他游泳的姿態應該是還不錯的風景。」王軒琪開起玩笑,不過,她知道謝佩雯介紹給項言星的人是唐任暘的時候,便也懷疑起,如同司徒尚說的,謝佩雯是真的愛著項言星。

 

「那是你沒看過真正的帥哥,司昊開船的樣子,更迷人。」項言星的不以為然讓王軒琪信了,但更認為她對唐任暘有明顯的偏私。是誰說只有帥哥有免死金牌的?

 

「可是你只讓他住飯店,連城堡在哪都沒告訴他。」王軒琪說,替項言星界定高司昊的位置。

 

「最新落成的六星級飯店,比城堡舒適很多。」摸著良心說,項言星確實不會想讓高司昊踏入到她的迷宮,因為他已經困在他自己的戰陣裡了。

 

「可以住城堡,誰還在乎飯店的星等?」王軒琪說,意味深長,「當然,還是有人喜歡住飯店的,但是如果你想好好經營飯店,最好把城堡上鎖,找噴火龍來看守,因為佈滿荊棘的牆會刺傷人,不管是別人,或是你自己。」

 

項言星沒有回話,她知道有時候要接受別人的建言,也知道王軒琪要她靜下來,聽聽自己的聲音。

 

「我是覺得,唐任暘跟葉曼俍是so-over啦,你介意什麼?」王軒琪等了一會,看著項言星,想在她的表情裡找到除了嫌棄之外的心態--真正的項言星的真正的感覺

 

「我沒有介意唐任暘跟葉曼俍,我介意他們做什麼?」項言星做作地笑了一下,那是她面對王軒琪特有的坦白

 

明明應該越聊越舒坦的,那些話卻無論跟誰怎樣講都令她狼狽。

 

「誰沒有過去?有什麼好介意的?我只是--我其實是不想喜歡他。」項言星罕見地老實。或許是因為已經解除了封印,她無法在限制自己宣洩,「唐任暘那個人,你也看得出來吧,他是個典型的單身漢。」

 

「應該啊,要是不像,才有金屋藏嬌的可能咧。」王軒琪總是裝作對過去毫不在意的樣子,但是認識她的人都知道她的心病可不輕。這個時候,她會大大方方地開自己玩笑,不是作作樣子的逞強,而是因為面對項言星,她從不怕自己不夠好。

 

「他不是沒有跟別人交往過,身上卻沒有任何女人的痕跡--」項言星邊解釋,王軒琪邊看著她,細數著:無名指上的true love waits、紀念他們友情的Dior Addict潤唇膏、還有繫在頸項上的火柴項鍊--項言星身上,總是有不少故人遺留的承諾。

 

不過,王軒琪當然也沒漏看了項言星毫不留情地削去的髮根,齊眉的瀏海,和其他竭力掩蓋自己靈魂的相仿標記。她幾乎不減頭髮的,瀏海尤然,他們總說她用那種方是炫耀自己從未失戀過的輝煌紀錄。她總不會說什麼,只是從眼瞳裡發散出自我肯定的光芒。

 

她也會為某個人剪掉頭髮嗎?

 

「唐任暘是不能被馴服的人,愛他會很辛苦。」她那麼說,好像扮演著一個旁觀的第三者似的。

 

「小星,你想清楚的話,就對自己嚴格一點。你平常不會讓自己一直留在原地的。」王軒琪搖搖頭,看似有點生氣也有點無奈,但她心裡其實有更多的心疼和更多的祈願。

 

「我知道。疏遠別人,這對我一點都不難。」也許是那句「你平常如何」太血淋淋、太赤裸裸,項言星只有突然站了起來,說出一句不問回應的話,「我想喝水。」

 

「自己去倒啊,反正你知道路,又沒關係。」熱辣辣的實話漫布在空氣中,淹沒了那冷冰冰的謊言,王軒琪明瞭暫且讓項言星任性一下比較好。

 

項言星聽王軒琪那樣說也沒想太多--確實,這間偌大的豪宅她早在跟司徒尚和他們的乾兒子程曄和「地表最狂三胞胎」程厲釩、程厲鐸、程厲銘玩捉迷藏的時光裡摸透了--直到她在回王軒琪房間的路上,遇到了也是屋主的程風。他們都不知道該怎麼打招呼,也就連點頭都省略了。

 

「要吃飯了--」他先打破僵持,不過話說到一半時就被打斷了。

 

「我知道,我要走了。」她沒看他,但一點也不示弱。

 

「我的意思是,留下來一起吃吧,OK?」程風知道項言星的個性,她很難卸下心防,不知道怎麼接受別人的好意,別人也不容易拿捏和她之間的距離,而且他自己的情況比起其他人更複雜。

 

「真的?」她仍然警戒著回答。

 

Eric很久沒看到你了,我妹他們今天也不在,人多比較熱鬧。」程風當然永遠不可能跟王軒琪一樣了解項言星,但是對於眼前這隻面惡心善的刺蝟,他也漸漸了解馴服她的方式。

 

項言星明白程風的意思,她點點頭。她能夠承認,他不是罪不可赦的惡人--過去,無論王軒琪或謝佩雯都是這樣告訴她的--不過他們的價值觀就是不太一樣,而他們的世界也就有所不同。程風習慣切割,而她討厭背叛和失去,程風背叛的不是她,他也不是她的失去,如果他寧願和她連結而非切割,看在王軒琪的份上,她應該接受,因為相處其實也是,她自己最熟悉的,孤獨的一部份。


日子一天、一天的過,套句項言星說給父母聽的話,「就那樣啊」

 

「姊!」那天下班後,她卻在停車場遇到了項卉凡和梁子騐。

 

「你們兩個在這裡幹嘛?」她驚訝地問道。

 

「對這裡不熟,所以找人帶我們去吃飯。」項卉凡說得好像理所當然一樣。她盯著姊姊的新髮型,不知道改怎麼解讀她的衝動。

 

「麻煩你了。」而梁子騐也看得出項言星的異樣,不過他不表態,也不打算客氣點掉頭,反而擺出不知好歹的樣子,不顧項言星多想扁他──他們。

 

「下次你來找我們,我們一定回報你的大恩大德。」項卉凡看項言星點頭,準備要坐上自己的車時,不忘「虛情假意」一下。

 

「你們那裡不是美食沙漠嗎?只有貢丸跟米粉?」項言星看著梁子騐早已擺好「倒車」姿勢,滿臉無奈,「想吃什麼菜?」而她發現項卉凡放著她自言自語,更覺得悲哀

 

她帶他們吃的是泰國小館,物美價廉,又可以避開充滿八卦的SCDPWHPM、開心廚房、表特醫美。

 

還有,尤其不需要的Z大醫院。

 

(因為他們兩個人平常就在醫院上班了,當然不需要吃個晚餐也要碰到醫院。)

 

「對了,姊,你跟唐醫師還有在聯絡嗎?」但是項卉凡偏偏那壺不開提那壺。

 

「就是朋友偶爾聯絡。」項言星打安全牌。

 

「所以,那位學長也不是『姊夫』人選?」也許是因為和項言星恰好同齡,加上高中時期他就是張琹和王軒琪的友人,梁子騐顯然把「都是一家人」的說法落實得很澈底。

 

「他會很trickyX大跟Z大的問題。」項卉凡擺出「你也知道我姊」的笑容。

 

「我們念的是同一所高中。」梁子騐抗議。

 

「不是我的問題!」項言星瞪了梁子騐一眼。

 

那傢伙該不會是以為可以把項卉凡在他面前想别的男人的問題怪在她身上吧?民主國家也沒有在懲罰思想犯的--幫助犯、叫唆犯還是共同正犯

 

「好吧,雖然我不是他的『親』學弟,但是ZF4中有兩個人是我們學校的校友,另一個念的是Y大,也算是我們的盟友,我應該可以還是可以追問八卦吧,姊?」天蠍座的梁子騐比射手座的項言星大了一個多月,但自從他發現這樣叫項言星會讓項卉凡很樂,讓項言星很氣,就再也沒有把實際年齡當作一回事了。

 

聽到他提「ZF4」,項言星傻眼了。原來那個名堂是「認真的」。梁子騐還講得如此順口。難以想像。以婦產科的連春秋為首,腫瘤科的古強,心臟內科的左宇修和精神科的唐任暘,她都有接觸過,各個都是異想天開的人。她寧願稱呼他們為「春秋與三傳(公羊傳、穀梁傳、左傳)」,才匹配他們的「Legen—Wait for It—Dary」。

 

「沒有八卦。」在心裡再怎麼喋喋不休,當著梁子騐的面,不能三緘其口,也要「保密防諜」。項言星果斷終止話題,「诶,你們要不要把蝦醬高麗菜換空心菜啊,我覺得比較對味欸。」

 

「今天可以勉強接受你奇特的口味,甚至要我吃涼拌青木瓜也沒關係,只要你好好把故事說清楚。」項卉凡把菜單推給項言星,跟梁子騐肩並肩,一個鼻孔出氣。

 

「小時候,我教你歷史的時候你可沒那麼興致勃勃。」項言星再次瞪了項卉凡一眼,心裡高興今天戴的隱形眼睛不是廉價的日拋,否則這麼下去一定跑片到不行。

 

「歷史顧名思義就是古人的事,你的情史才是跟我有關的事。」項氏姊妹嗆起彼此從來不嘴軟,他們兩人曾經在對方的塗鴉牆上開始一連串的鍵盤戰,中間沒有任何人可以插樓或歪樓。

 

「真的那麼想知道,我想想,」項言星邊勾選菜餚,邊說,不帶任何表情,「我覺得他跟他前未婚妻正在演一齣復合喜劇。」

 

「復合?」項卉凡驚訝地反應道,連忙壓低聲音說,「你少來啦,故意釣人家胃口齁?」

 

「我有什麼好騙你的,」項言星把菜單傳回項卉凡手中,讓妹妹去櫃檯買單。她看著梁子騐,問道,「你看起來一點也不意外。」

 

「你是跟著證據辦案的人,我們都不在第一現場,沒辦法多說什麼。」梁子騐先是平鋪直述,然後露出好奇的表情,反問,「除非你誤判了證據。說吧,你看到或聽到了什麼?我以男人的角度幫你分析一下,免得你犯了棋盲,錯失了良緣。」

 

「第一,沒有什麼良緣不良緣的,除了瑞豐夜市那攤;第二,我不會棋盲;第三,你沒什麼好幫我的!」項言星聽話總是聽得很小心,回話總是回得很仔細,深怕勿觸陷阱。

 

項卉凡跟碗筷一起回到他們的座位,在完全不知道前言後語的情況下接道,「你可以讓子騐用男性的角度幫你分析一下啊,不用不好意思。」

 

梁子騐擺出「你看」的表情,項言星則一面用腳踢了一下他,回以「找死」,一面用手拍了項卉凡的額頭,說,「沒有什麼好幫我分析的,我前幾天去他們醫院--我是去工作,病理師是我的鑑定人--就看到唐任暘跟葉曼俍前嫌盡釋,相談甚歡啦。」

 

項言星很想結束這個話題。道人長短很沒水準,披心相付更是讓人無地自容。雖然項卉凡和梁子騐都是「家人」,但是她想和他們分享的是剛上桌的道地打拋豬,而不是自己和其他連說是朋友都有點勉強的人之間的事。

 

似乎也沒有那些事可說吧。她在心裡仔細想了想,所有事情都是在唐任暘和葉曼俍之間的。

 

「蛤?『聊天』是很正常的事吧,誰不會聊天?我剛剛讓你們兩個單獨聊天,我也不會覺得怎樣啊。」項卉凡不相信「女人的直覺」那一套,但是完全肯定人與人之間建立起純粹友情的可能,即使是前未婚情人之間。「你覺得呢?」

 

項言星知道,項卉凡很習慣詢問梁子騐的意見,不是因為依賴,也不是因為他到底比她虛長一歲而顯得可靠,只是因為他們之間說好了「沒有祕密和謊言」的承諾。

 

他們之間才是真的有之間。親近得只容得下所謂的愛情電流的之間。

 

「卉凡,你剛剛說的事情,很難說--」梁子騐隔了許久,菜已經多上了幾到,甚至是項言星已經順利用關心父母的健康狀況轉移項卉凡的注意力了,他才回答。不過,他的答案真的禁得起考驗,「如果唐醫師不是你們口中那個有點傲慢的人,或許會是純聊天,但是--我是不算認識他啦--任何一個像他或是你姊那樣的人,都不會讓自己在同一個地方跌倒。」

 

項卉凡的說法雖然沒能讓項言星寬心,但是隨著姊妹倆的熱絡敘舊和香茅湯的清爽芬芳,她早已不再想唐任暘如何,葉曼俍怎樣的。梁子騐這樣一講,竟讓她又開始煩躁了起來。

 

「你八點檔看太多了吧,」項言星擠出笑容,噹了梁子騐一頓,「據我所知,他們一直都是朋友。分手,又不是決裂。」

 

分手當然不是決裂,項言星說的是明確、未經潤改的事實。唐任暘和葉曼俍是朋友,他們互動的模式就是朋友的樣子,沒有任何虛假,沒有任何猜忌。

 

奇怪的從來就不是他們之間的關係--唐任暘與項言星,那才是令人匪夷所思,令身為當事人的自己,不勝其煩,深怕自己會摔傷,永久留下醜陋而醒目的疤痕。

 

項言星這樣說,梁子騐和項卉凡也沒能辯解。(說到底,如果有任何人會在前情人面前上演復仇的戲碼,那個人只可能是項言星。)他們繼續聊著天,輕鬆地說工作上的趣事,認真地抱怨越來越糟的稅制,細細地品味食物和別人口中那自己沒能親自走過的人生。身為「家人」,他們或許看得出項言星的心神不寧,但是他們和其他人一樣只會以為她是芥蒂、是嫉妒--

 

如果世界上有任何人事物可以解得開項言星的密碼,只有他們面前那碗酸中帶甜,以冰鎮過的熱帶水果製成的摩摩喳喳--和「繫鈴人」唐任暘了。


「麻煩叫下一位。」聽見診間裡傳來醫師的指令,護士小姐連忙叫號,「121號。」

 

「謝謝。」身穿黑色風衣外套、黑色針織衫、黑色長褲、黑色長靴,戴著黑色oversize墨鏡的女子,步入了診間。

 

冷酷而夾雜著厭煩的聲音,告訴她,「出去。」看到電腦螢幕上的資料,唐任暘原本還以為只是同名同姓。現在,他見到了走進來的人--下達了逐客令。

 

「我有付掛號費,」項言星脫下墨鏡,用同樣頑強的眼神盯著唐任暘,「你不是應該有診療義務嗎?」

 

(她教自己又把頭髮留長了。還沒回到原來的長度,但可以紮成All-back的馬尾,張揚她倔強的懦弱。)

 

「我會叫他們退錢給你。」唐任暘用更漠然、更沒有情緒的聲音回答,「現在,請離開這裡。」

 

「不可能。」項言星不理會唐任暘,自顧自地坐下,右腳跨到左腳上,兩手環抱在胸前,「你不解釋一下你的行為嗎?你先打了60通電話給我,然後不接我電話、不回簡訊、不回訊息,現在又這個樣子,你到底什麼意思?」

 

「為了這種無聊的事,不要浪費醫療資源。」儘管話說得很無情,這次回應,唐任暘的臉上帶著慍怒,咬字和口條也沒有先前順暢,似乎是要說真話了,「無論如何,你出去好不好?出去!我還想跟你保持私人的關係,所以我不可能當你的精神科醫師!」

 

項言星嚇著了,一時之間搭不上話,她想了想,吞了吞口水,說道,「唐醫師,你是不是也需要求助了?」

 

唐任暘什麼話也沒說,也避開了項言星的視線,只伸出手,指向門。

 

看到他那個樣子,項言星有點憂慮,也有點憂鬱,她不知道該怎麼做,但也沒辦法眼睜睜地什麼都不做,她決定放軟姿態,「你會幫我轉診吧,那我先出去了,我會在外面等你,我們再好好談談。」

 

如果她能做的只有關心,那就是關心,她想要關心唐任暘。

 

從項言星刻意帶著微笑看了唐任暘一眼,拿走自己的健保卡,戴上墨鏡,開門,意味深長地再看他一次,到關門,唐任暘都沒有回神,他似乎陷在自己的思緒裡,又似乎自動屏蔽了項言星的一言一行。

 

項言星聽到護士小姐叫了下一個號碼,時間沒有間隔太久,感到更愕然。

 

她在角落的位置坐下,拿掉了用來遮掩的墨鏡,面對著牆壁,試著用看書打發時間。村上春樹的《世界末日與冷酷異境》--對於這個頗負盛名的作家,她慚愧自己始終無法品味他的其他作品,而這已經是她第五次閱讀這本書。她發現自己很難專心,意識總是不由自主地飄向唐任暘。

 

於是我關閉我的語言,關閉我的心,深沈的悲哀是連眼淚這形式都無法採取的東西。」他會不會就是處在這種狀態之中?到底遇到了什麼事?那60通電話,是她做錯了什麼,還是他在邊緣的求救聲?還有,「私人關係」,這四個字意味著什麼,「私人的仇視關係」嗎?

 

「小姐,不好意思,我們要休息了,可以麻煩你先離開嗎?」護士小姐前來知會她的時候,項言星才意識到自己的手指一直卡在同一面書頁。她讀了太少,想了太多。

 

「不好意思,」她連忙狂點頭致歉,「我在等唐醫師--」

 

「久等了。」唐任暘走到他們旁邊,展現一個親切又陽光的笑容,「Chelsea,辛苦你了,趕快回去休息吧。」

 

「我們,走吧?」項言星戒慎恐懼地瞄唐任暘的表情,小心問道。

 

「先去拿回你的掛號費。」唐任暘愈是一派輕浮的樣子,項言星愈覺得不對勁。

 

「慢著。」她停下腳步,不顧四周是否有其他人,質問道,「先把該說的話說清楚。為什麼打那麼多通電話給我?」

 

「喔,已經沒事了。」唐任暘說的是實話,就算不用FBI讀心術也感覺得出來。如果有事,他會避開她,如果不是沒事,他不會表現的像個混蛋一樣。

 

「沒事,」項言星重複唐任暘的答案,讓自己保持平和的情緒,追問道,「沒事的話,又為什麼搞失蹤?」

 

「工作很忙。」他還是繼續說實話,項言星喜歡實話,但是唐任暘的實話非但不誠懇,而且令人心寒。

 

「前天下午,你打那串電話給我之前,你在做什麼?」她換個方式問。

 

「我被偵訊了嗎?你是不是應該宣讀我的權利?米蘭達,米蘭達條款,對不對?」唐任暘的不耐煩很直接。

 

「你沒有被偵訊,現在是我們『私人』的談話,就像你不必遵守希波克拉底誓詞,我也不必盡我的諭知義務。」項言星的受不了也很明顯。

 

「我在忙。」

 

忙,是心死了嗎?

 

聽到那個簡單而直白的答案,項言星莫名感同身受,「我在忙」這三個字,毫無疑問卻也毫無道理地說進了她的心坎裡。

 

「你剛才很反常,我可以幫上什麼忙嗎?」她溫柔地詢問。

 

「你,」唐任暘不意外項言星會懂,因為她也是個工作狂,也是個討厭挫敗的工作狂,然而,他早已決定了,他的陰影不需要她一起經歷,「不必幫我。」

 

「你一開始是想告訴我的。」項言星搜索唐任暘躲藏的視線,「我很抱歉我沒接到你的電話,但是現在,I am right here,你為什麼不能跟我說?」原本她盡量不問誘導性的問題,但此時的情形和她的心境都告訴她,該向唐任暘索討她想要的答案,「是因為我讓你很失望,你不會原諒我的,是嗎?」

 

「拒答。換下一個問題吧。」雖然他們規定「拒答」要在「會碰觸到不想碰觸的東西」時使用,但是唐任暘知道自己不這樣講,只會言不由衷。

 

「你連作弊都不願意嗎?」項言星冷冷地換下一個問題

 

「我不能騙你。」唐任暘指的是規則,或是心聲,項言星聽不出來,他自己也弄不清楚。「那天,你又在什麼?」

 

「工作,我去了沒有訊號的地方。」項言星解釋,不滿唐任暘自以為有權力質問她,也為輕易用了他們好難得才共享著的「關鍵字」,「你在忙的事情跟我聽到你跟葉曼俍說的話有關嗎?」

 

「那是我跟她的事。不要把她牽扯進來。」項言星不再否忍她留意到葉曼俍,然而唐任暘並不認為那是幼稚的浪漫。他們不是在演偶像劇,沒有不告而別的前女友,就不會有在感情裡失去自己的女主角。

 

「好,那告訴我,什麼叫『保持私人關係』?我跟你,是私人的什麼關係?」唐任暘聽項言星這樣一問,心裡有了個底。

 

「朋友關係。」他認為自己只能就有權利決定部份的回答,從發生的事情看來,他的說法千真萬確。

 

「朋友是可以因為工作忙就不理不睬的朋友,還是就算已經打了60通電話也要再打第61通的朋友?」項言星不顧遊戲規則。無論是偶像劇,還是真實人生,永遠都會有鬼打牆的男女主角,永遠都會有讓人想不開的心魔,永遠都會有情緒崩盤的一瞬間。

 

「對你而言,有差別嗎?」唐任暘戴回冰冷的面具面對項言星自以為是的責難

 

「當然。因為我當你是第二種。」他原本預期她會繼續用唇槍舌劍攻擊她,卻猝不及防地聽到了她的真心話

 

項言星頭也不回地離開。她知道自己輸了,通常她不會在這種情況下走人,但是,她確定自己沒辦法繼續故作堅強了。她拿出手機,深呼吸,撥通了項卉凡的電話。

 

「喂,我想跟你談談我的感情生活。」


第十個。

 

謝佩雯是第十個「建議」她去相親的人。他們都講得好聽,說她應該放下過去,應該給自己機會,應該追求幸福。

 

但是,為什麼人一定要有愛情生活才能幸福?

 

項言星承認,她不是因為自己過得很好,所以不需要與人交往,相反地,她認為,在她已經夠紊亂的人際關係裡,不必存在可能摧毀她的變數。

 

很顯然,項言星的不安全感是非常強烈的,她需要時間,需要環境,需要奇蹟,才能敞開心懷,她怕生,怕丟臉,怕讓人失望,也怕得而復失。倉促的相親沒有辦法安定她的恐懼,更何況,即便有長時間的相處,愛也可能生變。

 

李岩信和張琹,這對金童玉女就是如此。

 

他們是青梅竹馬,花了大半輩子在愛對方,卻仍然發現,彼此沒有那麼適合。鹽愛上胡椒,也不是分也分不了,他有他的資本主義,她有她的社會主義,他們都太完美主義,一個要萬無一失的和平,一個要非黑即白的正義,終究沒有辦法成為對方不可分的一部份。結婚六年,育有一對四歲的雙胞胎,他們斷然分手。

 

項言星不只沒有充裕的時間,選擇屬於她的人,更沒有條件去吸引她看得上的人,她對愛情太理想化,她要浪漫,要富裕,要知惜,要狂奔馬路的哭泣與不顧紅綠燈的擁吻,即使這世界上有這樣一個情種,她也不是他應該會愛的那一個不極端又不孤僻的人。更何況,男神遇上女神,也不等於羅曼史。

 

宙斯和希拉如此,程風和謝佩雯更是一個血淋淋的悲劇。

 

他們有一樣的留學背景,不分上下的漂亮經歷,他證明他生來就是當皇子的料,她寫下無人可比擬的勝訴率,他們愛得死去活來,只為對方低頭,只讓彼此任性,他的溫馨接送情,有點清新,她做過的愛心便當,總是多一種甜味。也許,項言星那麼討厭程風,有一部份是因為他破壞了她心目中的真人版童話,程風愛上了王軒琪,他讓兩個女人受罪,是該怪命運讓他們在錯誤的時間遇上,還是要恨上天讓他們沒有辨明是非的能力?

 

人就是一種容易不滿足的動物,褚恬樂在洪澄澈的渲染力和林柏楷的體貼心之間猶豫,夏侯權給不起江晉伶只有劉羽謙擁有的心照不宣,雷紹安對宋艾甯和吳芸珊的感情都是愛,司徒尚周旋在無數女人之中。

 

如今,他們看似都有美好的結局--齊烈牽起謝佩雯的手,洪澄澈有了魏千瑜,褚恬樂和林柏楷的女兒還認她做乾媽,夏侯權認識了沈柔嫣,從那之後,他不再執著過去,何鑫祐撿起了宋艾甯散落一地的心,緊緊擁在懷裡,司徒尚選擇了程綠,從此幸福快樂,吳芸珊和王軒琪都能占有一種真愛,李岩信和張琹各自登峰造極,共同展望未來--但也不能否認,他們都曾經跌跌撞撞,都曾經為伊消得人憔悴。

 

項言星不要那樣,她不要讓自己的美滿建築在自己的破碎之上。

 

她寧願讓自己遙不可及,只能是永遠的明月光,不可能變成蚊子血,她不要讓自己像謝佩雯擔心齊烈的父母怎麼想,並讓這樣的疙瘩永遠糾纏他們的愛情,她不要讓自己像程綠那樣,整天過問司徒尚的曾經,因為沒有一個人可以活得比回憶美,她不要讓自己像江晉伶那樣,為劉羽謙做牛做馬,連一點點的怨言都要吞回去,因為她不能後悔,她不要讓自己像張琹那樣在婚姻裡找不到自我,在離婚後又被太多的自我逼得喘不過氣。

 

人的心很小,她愛的人已經太多了,她無法負荷某個人需要的甜蜜與激情。她不是宋艾甯,她想要天長地久,想要零缺點的愛戀,她不是吳芸珊,她想要佔上風,想要狠狠愛,又不想太用力,她不是魏千瑜,她要承諾,卻不要呵護,要佔有,卻不要恩寵,她能接受的感情定義太過於狹隘。

 

她不要去相親,絕對不要,她太愛面子,又很討厭假裝,褚恬樂的第二次機會模式不適合她,沈柔嫣的不關己事不張口模式也太困難,她喜歡偶然,在意坦白。

 

項言星認諾,她這種人不進入感情市場,對世上每個人都好。


一分鐘、兩分鐘。

 

李岩信已經等了快一個小時,他深深懷疑項言星到底會不會下班。他是一個老實納稅的好老百姓,他應該有權質疑政府單位沒有好好善用那些(還真不能算少的)錢,好好對待他一個也總是按規矩納稅的朋友。

 

「李岩信?」項言星挑起一邊的眉毛,不自覺也提高了音頻。任何人出現在這裡都情有可原,除了李岩信。這個人在這裡不是要天要塌了,就是天要下紅雨了。

 

「有空聊聊嗎?」李岩信靠在牆上,像精雕細琢的塑像一樣,他的聲音也一如往常的沉著。項言星開始擔心惹上了麻煩不是老天,而是自己。

 

「你可能要等我一下,我要送--」她慶幸她有個理由拖延。

 

項檢,沒關係,我自己回去。」然而,手推著輪椅,從她身後經過的高司昊卻是一個像她一樣獨來獨往,只願意信任自己的人。她知道他的固執也和她不相上下,只得點點頭,目送還是不願意走進光明的他駕駛改裝過的小貨車離去。

 

「他是誰?」看著旁人走遠,李岩信提出一個他也沒準備過的問題。計畫趕不上變化。

 

「跟我合作很久的『線民』。以前是海軍上校。」儘管項言星信任李岩信的人格,她不能也不願意多談。

 

「他叫妳『項檢』,但是,說那兩個字的時候聲音不太穩定,平常不是這樣的吧?」李岩信不需要項言星把偵查中不應該公開的一切秘密告訴他,他追問的是項言星個人的事情。

 

「他叫我『言星』,因為他大我四歲,這樣比較不疏離也不失禮。算起來你大我三歲,你也可以那樣叫。」項言星不是不明瞭李岩信的用意,但是轉換局勢,稍微調侃一下那個完美主義者,總是一種樂趣。他是李岩信。

 

「算了吧,項言星。妳叫他什麼?那唐醫師呢?」李岩信終於攤牌。他們越認識,李岩信就越清楚,在某些事情上,項言星不是一個該挑戰的對手。「我有看到你跟他。」

 

「你可以跟我們打招呼啊。至於,我怎麼叫--」項言星先裝傻,然後挑明,「他們跟我的關係不是怎麼稱呼來定義的。這樣有回答到你的問題嗎?」

 

「口是心非不能算回答。」李岩信用手勢示意項言星邊走邊說,他要陪她走去停車場。他的行為很貼心,但是他的譴責也很嚴厲。

 

「可以讓你載我一程嗎?」項言星決定反過來控制局面。人是很敏感的動物,小小的改變都能有大大的效果,尤其是完美主義者,他們那種人的脆弱度特別高。對付李岩信,這招攻無不克。

 

「當然可以。」李岩信是無所謂,但是總得知道項言星的葫蘆裡在賣什麼藥。「不過,你不是都會開車?」

 

「太晚了,我怕不安全。」李岩信一開始就發現了項言星戴了眼鏡也遮不住的黑眼圈,但這時才注意到,這天她沒有和往常一樣踩著七公分的高跟鞋。

 

(那還是一雙三公分高的短靴,但是仍舊是一種差別--而沒有第一眼就發現四公分的差別,讓李岩信幾乎要信了項言星總是說的她的靈魂比他高上至少十公分的謬論。)

 

「這邊請。」他指了另一個方向,將話題也引領到另一個地方,「稱呼不能定義關係,這我同意,那麼實際上是怎麼樣?」

 

「這麼八卦?」項言星一邊開後座車門,一邊故作輕鬆地說。

 

「不坐前面嗎?我可不是司機。」李岩信覺得奇怪。

 

「後座比較舒服。」項言星解釋,「而且,小琹最近有坐你的車吧?」

 

「不行嗎?」李岩信知道項言星是從堆在副駕的光碟片推斷的。不過項岩星不可能同時意會到,那些也是他的音樂品味。

 

當年,他們在戶政事務所簽署一式二份的離婚協議書時,張琹突然噗哧一聲,讓特別被請去作證人的普通朋友,周孟祥和吳芸珊,愣了好一下,一點也不明白。

 

而他,只看了她落筆的地方一眼,立刻會心一笑。他的字跡竟然在不知不覺中變得像她的了。

 

很多人都猜「不想失去自己」是她離開的理由,卻不懂那也是李岩信挽留的藉口。

 

張琹曾說:「如果讓別的女人替我擁有不李岩信的李岩信,我會吃醋。」

 

無論婚姻對愛情殘忍了多少,又對親情憐恤了多少,這句話總能毫無違和地說明李岩信和張琹之間完美的不完美。

 

「會復合的話才行。因為我還在考慮要下哪一注。」項言星笑著繫上安全帶,擺明耍賴和八卦。

 

「我們可以晚點再討論那個問題,你現在還是跟你同學住?」身為李岩信,在責難項言星前,他會先確認方向。

 

「對。對欸,你沒有來過,知道怎麼走嗎?」項言星說,想起可以拿來笑話的事,「話說,小琹--」

 

「項言星。」聽出她話裡的調皮,李岩信制止了她。。

 

「我只是要說,小琹之前有跟杜亞恆董事長一起來過,很微妙吧?」項言星從後照鏡瞄李岩信的表情。

 

「他在追她吧。」李岩信的表情是有情緒的,但是沒有任何變化。他的聲音一樣自然

 

「你也知道?」項言星以為李岩信至少是不承認自己會八卦的人。

 

「我也知道你跟唐醫--唐任暘走很近。不瞞你了,我們高中就互相知道對方這個人了。」顯然她錯了。

 

「世界也太小了。」項言星苦苦一笑。其實不會太意外,在這個有明星高中的世代,同齡同鄉兩個優秀的男子有同樣的求學背景,是很平常的事。「你希望我們是什麼關係?很多人會問類似的問題,就像你跟我過去得面對的。他們每個人都有不同的投注,你的票是?」            

 

「項言星,我選擇挺你,無論你想做什麼決定。」李岩信很快就回答道,那是很標準的說詞,從他這麼標準的人口中聽到,卻讓項言星特別感恩。同時,停頓了一下,彷彿下定了一個困難的決心,李岩信的後一句話,也讓她無法忽略,「你是讓『他是李岩信』這個不可能的神話成真的人。我也像所有人一樣,曾經缺乏勇氣,是你讓我一次次找回信心。」

 

「我…我都不知道。」項言星的語氣不是慚愧,也不是怨懟,反而像道謝。

 

「你會知道該怎麼做,那就夠了。」李岩信話中有話,項言星聽得明白。

 

「雖然還不到說這些的時候,但是,多謝前輩的提點。」她對他說,「你也要好好做李岩信。」

 

項言星的說法呼應張琹的告白,她對他始終是那樣。

 

李岩信的兒子是個小大人,他有張琹的覺醒和李岩信的敏銳,有他們兩個人的才情,雖然他也有很天真的模樣,但是比起龍鳳胎的妹妹就是多了一種城府。

 

他曾經對著李岩信說,他長大後要娶媽媽,反正爸爸跟媽媽已經沒有結婚了。項言星當時在場,李岩信以為,她會替他解圍,但她只是幫著張琹。

 

「但是媽媽永遠都是奇奇的媽媽,永遠都是最愛奇奇和妙妙的媽媽。」她搶在他之前回應。對於李岩信和兒子的結,她繞了過去,保持距離,碰也不碰。

 

李岩信很榮幸,此生,他有項言星。他們的關係不是稱呼能定義的,不是詞彙能解釋的,是李岩信和項言星的關係,一種最為務實、言而有信的關係。


又是相約在高司昊家裡的日子,項言星滿懷期待的赴約,行政院院長的桃色醜聞案終於出現了一線生機。

 

「言星,我們進去裡面嗎?」這天高司昊沒有邀請Lucky,讓她很感動,他拿著手電筒,準備指引不夠熟悉黑暗的她,進入工作室。

 

「等等。」她叫住他,從包包裡拿出星型夜光貼,沒問過就往他的牆上貼。微弱的光透了出來,「不錯吧?雖然不是真的星星,但是還是可以照亮這裡的黑暗。」

 

「為什--」高司昊覺得奇怪,但又馬上意會到了項言星的用意,「其實,你上次來過之後,我就買好燈泡了。但是你是真的會換嗎?」

 

「有什麼難的?」項言星把雙手懷抱在胸前,顯然不願意被看輕。

 

「你有聽過換一個燈泡需要幾個律師嗎?」高司昊掛上略帶逗弄的表情。那個表情對項言星有點新鮮--意外地適合他。

 

「不好笑。你去把總電源關掉,我找找看有什麼可以墊高。」項言星要求自己正色,辦正事,不能被當成笑柄。

 

「梯子我借好了,在廚房後面。」高司昊說,老神在在。項言星很高興得知,他和她一樣認為換燈泡時必須連總電源都關上。

 

「你就是要看我換燈泡的笑話就對了。」她邊嘟噥,邊往廚房走。

 

取回了梯子,她踩穩登階,搆到預先綁在梯側的塑膠袋,拿出一個燈泡,轉上燈座。高司昊的電燈八成壞了很久,燈座上早已空蕩蕩,正如房子,正如屋主一樣。

 

「好了,去開電源吧。」下來以後,她喚道。

 

高司昊打開了開關。一時之間,有點刺眼。想當然耳地,他有點不習慣,不過他不會反應出來,他受過的訓練和他的自我要求,都不容他示弱。

 

時間久了,他卻更覺得驚恐,燈亮著,他竟然安然自若。

 

「果然,讓光從裡面亮起來,房子看起來有生命多了。」他清楚看見項言星笑著說道,「你知道嗎?世界上最美的光是極光,可是有人說戀人的眼光也像極光一樣璀璨。」

 

她輕咬自己的舌頭,可恨它剛剛吐出了如此笨拙又露骨的鬼話。她顧作若無其事地,試著矇過去,「不知道極光到底是什麼樣子?」

 

「可惜,我大概兩種都不會看到了。」不知道是想化解尷尬,又或者是自慚形穢了,高司昊那麼幽幽地說。

 

「你有星星夜光貼啊,金色星星表示你很棒。」項言星回應他,借用了一本繪本,《你很特別》,情節中的規則。更重要的是,那本書,就是要告訴每一個人,無論別人怎樣看待他們,他們都要知道自己很特別,自己值得被愛。

 

「真要謝謝你了。」高司昊鬆了眉頭,面無表情,但是用了胸有成竹的口氣說道,「我們還是來說點正事吧。」

 

他沒有打開資料,也沒有遞給項言星閱讀,平鋪直述,「你的直覺依然很準,雖然我並不肯定你用直覺辦案。邱小姐有不少不良紀錄,我猜你也看過了她告她的整形醫師和前男友們的案件,手術結果不如預期、施暴、詐財,我就不贅述了,每一件最後都和解了事,刑事部分則是不起訴。我很意外,沒有任何一個人反告她誣告,我想或許和她的家庭背景有關吧。邱家的生意是正派經營的,查到這裡,我幾乎認為你的案子沒戲唱了,我國不是陪審團制,這種『前科』起不了作用。但是,再解碼一些檔案後,我發現她和某間派出所的員警有過聯繫,他是管理沒收物品的人,他們交易了一批迷幻藥。邱小姐很有可能是自己喝下加了藥的酒,讓原本你情我願的關係,看起來像是她所宣稱的那樣。」

 

高司昊的用語總是很委婉,項言星一直很專注地聆聽。

 

「最後就是她的電腦,關鍵性的證據,裡面有事發時的影片,和你們收到的片段,拍攝角度一致。更重要的是,她所持有的檔案,不只完整版的,還有各種用她的電腦製作的剪輯。我想這樣夠明確了吧?」

 

「太好了!快給我吧!我終於可以有點進度了!」項言星幾乎是驚呼地說,牽扯到政治的案子,總是特別繁瑣,特別需要借助高人。

 

「你確定要嗎?這些是--」高司昊猶豫了。事實上,他一開始沒把檔案拿給項言星就是因為他不太想要讓那些東西流出去。

 

「反正我也沒辦法起訴你嘛。」項言星露出淘氣的表情,表示佩服高司昊的技術。

 

「這些是不法取得的證據,它們不能用。」高司昊毅然地說。

 

「除了呈現在法庭上,證據還有很多功能。」項言星收起嘻皮笑臉,自信地說。

 

「我不能給你。」高司昊收起檔案,銳利的目光直視項言星。

 

「為什麼?」項言星有點氣憤地問,高司昊和她向來合作無間,她不懂這次為什麼不一樣。

 

「讓法官決定他們能不能用是我的底線。」高司昊知道自己過去也不是沒有給過項言星或其他檢調人員游走在灰色地帶的線索和證據,但是這麼大的醜聞,這麼複雜的利害關係,他不想讓自己的角色陷進去。

 

「司昊!」項言星知道高司昊是她唯一的機會,她必須孤注一擲,利用他們的交情也好。

 

「言星,我是不會給你這些證據的。」高司昊說教地回道。她也知道他本來就是一個正直的人,選擇挺身而出做不利於前長官的證言,讓特偵組立了大功,自己卻成了失能之虞還失格的軍人。

 

「你為什麼要管我?」然而有一部分的她,懷抱著小小的期待,希望他不只是基於法律,基於道德,希望他有把「項言星」放在心裡。

 

「我不可能放任你墮落。」高司昊那樣說,語氣帶著只是些微但是項言星確定自己感受到了的懇切。

 

「是因為我是檢察官,還是因為我是項言星?」仍舊是那種奇怪的「希望」,促使她進一步地質問。

 

「對你來說會不一樣嗎?」高司昊明顯嚴厲地反問,像是指控項言星檢察官道德淪喪。

 

「講這種不清不楚的話,比較不用負責任嗎?」項言星聽了,沒頭沒尾地斥喝道。

 

她受夠了那些不明不白的話語,受夠了那些比國際關係還複雜的交往陷阱,如果這就是世界對待項言星的方式,那她也要讓他們知道,她也有她求生的本能。

 

「對了,我不是去每個人家貼夜光貼的那種人。」她收好自己的情緒,眼色決絕,聲音淡漠,冰冷一笑,「很意外嘎?」

 

她踏出高司昊的家門,計畫永遠不回來。


市中心下著雨,項言星難得露出一抹微笑。從大學時起,她就相信著,雨天,是上帝太寵她而讓整個城市陪她被烏雲籠罩的方式。

 

「我可以進去嗎?」她在洪澄澈新的工作室外面待了一陣子,終於等到他送客人到門外。

 

「當然,you are always welcome。」洪澄澈每一次見到項言星都很歡喜,「需要什麼?Coffee, tea, or me?」講起最爛的catchy-phrase也毫不彆扭。

 

「你一定有氣泡礦泉水,對不對?」她提出的要求卻讓他感到匪夷所思。

 

「有是有--」他尷尬地要解釋。

 

「只能給魏千瑜喝?」而她隨即打斷。

 

「我去幫你倒杯檸檬水。」他不想看她的表情,轉身走向mini bar

 

「開水就好。」她的聲音從他背後傳來,冷靜、絕對。

 

「來,你--」洪澄澈遞給項言星玻璃杯,正要開始談話時,她再一次地打斷他。

 

「你不喜歡我了……」項言星的語調聽不出來是肯定或疑問,也聽不出來是愉悅或哀戚。

 

「小星,你到底怎麼了?」為了不要讓項言星再一次打斷他,洪澄澈問得很快,如果事情發生在過去,項言星會相信,是她讓他犯了衝動的毛病。

 

「我不知道。」項言星看著洪澄澈的眼睛,平穩地說。

 

「不知道什麼?」洪澄澈的聲音突然變得很嚴峻,他的眼睛瞇成一種獵食者窺視獵物的樣子。

 

「我問你,魏千瑜有跟你說,有人在找她合開事務所嗎?」項言星安靜了一陣子,才很突兀地轉移話題。

 

以前,他們還是很熱絡的朋友的時候,魏雅姿在社群網路上的名稱是項言星取的,「Frances Swan」--「偽鴨子」就是美麗的天鵝。他們「鬧翻」的時候,魏雅姿/魏千瑜曾拿那點說嘴,罵項言星瞧不起人。如今,天鵝終於認清了自己,不再活再醜小鴨的迷思裡了。

 

孤狼,則還是踽踽獨行的孤狼。

 

「有。」迷惑的洪澄澈只能答出一個字。

 

「讓她去吧。你知道她想要的是什麼。」項言星似笑非笑地接著說道,眼色流露一種戲謔。她拿起杯子,喝了一口。

 

「對。」洪澄澈還是不懂項言星到底想說什麼,但是正如項言星「字面上的意思」,他確實清楚魏千瑜想要什麼。

 

「好了,我走了。」項言星喝光了玻璃杯內的檸檬水,笑著舉起空杯致謝,「謝謝你的時間。」

 

「項言星,如果有人知道你要什麼,知道你到底怎麼了,我會很為你感到高興。」洪澄澈猜想她指的時間,不是這短短的幾分鐘。看著她起身,準備離去,他叫住她,懇切地說道,帶著比平常還要率真的笑容。

 

項言星對洪澄澈微微彎腰、點頭,然後走了出去。在門外,她想了想,再一次打開門,對著還站在玄關的洪澄澈說道,「你真的是一個很難得的朋友。」

 

洪澄澈看著項言星戲劇化的轉身,傾身笑了。在他記憶裡,項言星用口音更像英文的台語說「田沒溝,水沒流」的聲音仍然清晰而揮之不去,但這一記「朋友卡」,必然會讓他更加難忘。


正值的假日,又難得有值得慶祝的事,一行人在齊烈和謝佩雯家圍了兩圈打牌,房子裡人群的組成十分奇妙,坐在種子桌的有李岩信、齊烈、唐任暘和項言星,而謝佩雯、褚恬樂、洪澄澈、林柏楷、特地來湊咖的劉羽謙和偶爾會手癢的張琹在另一桌輪流打著玩--對項言星而言,接受跟朋友的(前)情人、情敵、利害關係人交遊的好處大概就是她終於可以不用在忍受張琹、王軒琪的爛牌技。(宋艾甯和江晉伶當然也沒有多好)。

 

「我們來拍照吧。」褚恬樂和張琹聊了一會,看牌桌還在熱鬧,覺得不是滋味,決定打個岔。

 

「我有相機。」明明是最討厭拍照的人,但是項言星卻會隨身攜帶相機,這是她自認高招的策略。

 

「我有腳架。」一山還有一山高,身為攝影師,洪澄澈當然有備而來,也博得眾人的掌聲。

 

「你不是應該是我朋友嗎?很機車欸。」項言星,當然是例外。她篤定洪澄澈帶了腳架卻不帶相機的行為是衝著她來的。

 

「這叫專業。」洪澄澈,笑得一副深怕別人不知道他牙齒白的樣子。

 

唐任暘看著他們兩人一搭一唱的,覺得反感。項言星從進到屋子到現在,只跟他說了「碰」、「槓」、「胡了」和「錢拿來」這些話。

 

她是還在生氣,還是

 

「趕快拍一拍吧,有些人該回家侍候老婆了。」他希望他的語氣足以表示對洪澄澈的攻擊和自己天賦異稟的幽默感。也希望項言星會回應他。

 

「我要站最後面,以免到時候魏千瑜又要誤會我。」大家開始調整位置,誤認為相機可以拍得出靈魂的高度的項言星,把額前的瀏海往旁邊一撥,自告奮勇擔當看不見的背景。

 

「你當然要站在這裡。」身為專業的攝影師,洪澄澈也擔當起構圖和排位的工作,沒想太多的他,自然(不必要地)碰觸了項言星的肩膀。

 

唐任暘不知道自己在做什麼,也許是輸了太多錢,所以氣昏頭,他推開正在忘情地吃著哈密瓜的劉羽謙,換到項言星旁邊的位子。

 

OK,這樣不錯,那我站,項小星--」洪澄澈左顧右盼,決定還是站在項言星旁邊,不需要刻意避嫌。

 

「這個角落空間很小,你站李岩信旁邊吧。」唐任暘老早看準了「好同學」旁邊的空位,他在處理劉羽謙的時候就謹慎地替洪澄澈保留了它。李岩信雖然覺得莫名其妙,但也沒說什麼。洪澄澈似乎是弄懂了什麼,讓自己在第一張相片裡笑得太過誇張。

 

其他人湊在洪澄澈旁邊看照片時,項言星叫住唐任暘,「拍照就拍照,有需要站得那麼近嗎?」

 

「我完全沒有碰到你,還是說,光是我的存在,對你就有某種影響力?」他真的只是下意識地站到項言星身後,沒想到這樣會讓她注意到他。對其他人,他可以計算,可以操控,可是對項言星,他是怎樣得分,又是怎樣失分,常常連他自己都搞不懂。挑逗的口吻,意氣的行事,他們的互動不只是非贏不可的競逐,更像是在遊戲之前決定規則的戰場。

 

「你想太多了。」項言星說完,頭也不回地走人。項言星其實不難解讀,但是知道終點,未必能轉對彎。

 

「等等,」唐任暘知道自己絕對不能碰觸項言星,所以不得不提高了音量,「你還在生我的氣?」

 

「不是。」項言星面對唐任暘,坦然無懼。

 

「那為什麼這麼冷漠?」唐任暘的聲音鏗鏘有力,他堅持的態度很鮮明。

 

「因為這裡面我跟你最不熟。」項言星嘲諷地冷笑,佩服自己找到這個解套的方法。

 

「你跟不熟的人都會玩真心話嗎?」唐任暘不讓她一笑置之,繼續追問。

 

「拒答。」項言星故意那樣回答。她說著這話,仍然不帶太多情緒,但眼神不自在地飄移著。她讓自己看著地板,試著集中注意力。

 

落寞。瞬間,唐任暘臉一沉,藏不住的落寞,任誰都能一覽無遺。

 

「無論我怎麼做,你都不會原諒我了?」他只有按著規則連著問道。

 

「我不知道。」項言星又用了一次例外玩法。這一次,她沒有那麼故意了,卻也想不到更好的答案。

 

「你沒有做讓我無法原諒的事。」唐任暘知道自己必須回答這個問題,也許項言星真的比較會玩遊戲,因為她的迴避,也讓他必須答覆她先前的控訴。

 

「關於我說的『私人關係』,」不過,他其實很願意說,很願意讓她聽取他內心的自白,「我指的是--」

 

「等一下,」雙手抱在胸前,項言星轉過頭怒視後方圍觀的群眾,「你們沒別的事嗎?偷聽別人講話?」

 

「沒關係,」唐任暘的聲音讓項言星自然而然地回過頭,跟他四目相對,「他們可以知道--我是在乎你的。」

 

張琹和褚恬樂相視而笑,無論項言星接下來怎樣擺臉色,她一定不會對這個大膽而誠懇的告白不為所動。

 

「這個,改天再說吧,我要回家了。」果不其然,項言星很刻意地板起臉孔,掩飾自己的怦然心動。

 

「項言星,我要搭你的便車!」向來抵擋不住阿堵物的誘惑的劉羽謙聽到她說的話,立刻召喚自己的御用司機。

 

「不好意思,她家跟我家比較近,我家跟你家又不順路,所以你搭洪澄澈的車吧。」可想而知,唐任暘根本不知道(也不在乎)洪澄澈或劉羽謙住在什麼(鬼)地方。

 

沒有聽完唐任暘的胡扯,項言星逕自離開了。

 

「你一定要跟著我嗎?」走了一段路後,她停下腳步,回頭質問。她發現,讓唐任暘走在她身後,總會讓她感到不安。

 

「我有話要跟你說。」唐任暘開門見山。

 

「你已經說了不少,很多人都有聽到。」項言星冷語相對。

 

「你對我不是漠不關心,所以不要再這樣了隱藏你真正的情緒了,好嗎?我想好好跟你道歉。」唐任暘一直都聽得出項言星的耿耿於懷,也早就知道她不會就那樣算了--他不介意她的探問,知道那是她關心他的方式,他也合理懷疑他的死對頭會被指涉嫌內線交易案不是巧合。然而,面對他時,她那樣退回界線後方的做法,讓他既惱恨,也迷惑。

 

唐任暘只是精神科醫師,不是讀心術師,在這個時刻裡,他只有相信直覺。他想相信項言星的抽離,是出於關心而順應他的需要

 

「你要跟我道歉,我就一定要接受嗎?更何況,我根本不算有對你制裁吧?我只是做我應該要做的事而已。」項言星擺出不屑的姿勢,語氣也很絕情。

 

「你為什麼一定要讓自己這麼孤單呢?」唐任暘沒有多想就脫口。如果他有深思熟慮過,他或許不敢直接道破項言星最痛的傷,畢竟他自己也是下刀的兇手之一。

 

「我孤不孤單不是你說的算,而且,你有沒有想過,你口中的『孤單』其實是我心中的『平安』?」項言星認為自己不算是說謊。孤單雖然折磨人,但至少不會危險

 

「如果有一個人,想讓你不孤單,也很平安,你也要推開他嗎?」唐任暘「將錯就錯」,再一次吐露心跡。

 

「我對每個試圖進入我生命的人都自有判斷,因為我不是公園,不是讓人說來就來,說走就走的。」項言星很不想繼續跟他扯下去,說得越多,在他面前的她,就越無所遁形。

 

「你非得要為了折磨我,折磨你自己嗎?」到了這個地步,唐任暘不再拐彎抹了。他相信,項言星只是需要一個卸下面具的機會。

 

折磨你是你活該,我怎麼會覺得不痛快?」項言星刻意翻了個白眼,偽裝成最冷血黑魔女。

 

每個反派都有一個心傷的故事,心眼太好的項言星根本當不起反派,所以唐任暘不希望她繼續把自己埋在陰影籠罩的夢魘中。

 

「心痛,不是撂狠話就會停止的。」他必須讓她甦醒。他知道,比起安撫,項言星更期待有人不顧她在心裡佈下的冰雹和火焰關卡,好好罵她一頓,「你連我都不了,怎麼可能說服得了你自己?」

 

「就算我捨不--就算都給你講,你又怎麼可以認為我不是寧可這樣?我從小就是寧缺勿濫的人,一個布丁,分一半給我妹,我都寧可不吃了,本來就只拿到半個的布丁,還被攪成像爛泥一樣,雖然丟掉很可惜,但是我吃下去,就是不懂得珍惜自己。」

 

唐任暘注意到項言星說話時,手不自在地拉扯著衣襬,她是恐懼的,不知為了什麼緣故。他還在試圖理解她到底是一個怎樣的人--她是他遇到第一個氣在頭上,痛在心裡,還會用到「布丁」這種太天真而顯得虛幻的比喻的人--回過神,才發現她的聲音已經停了,為了讓對話延續,他隨口說道,「你不喜歡吃焦糖?」

 

「那不是重點。不過,雖然布丁的兩層我很都喜歡,但是混著吃就是不對。」

 

「聽起來你大概也沒有用吸管吃過布丁吧。也太不會享受了,要乖乖跟我進去,還是讓我趁著酒意,抱你進去?」也許是項言星無理頭的堅持太令他好笑,唐任暘也放鬆地說笑,他甚至「順手地」拉著她的手,跑進了附近的超商。

 

(憑著一種直覺,唐任暘敢肯定,在項言星脫口她的「布丁情結」的時候,她就已經相信了他,已經選擇了對他誠實,已經聽從了她的心。)

 

「你敢--」項言星一路抗議著,不過到了便利商店的門口,還是抵不過自己喜歡流覽商品架的興趣。「買布丁,OK,就進去買布丁嘛。」

 

唐任暘並沒有打算讓項言星逛太久,他到冷藏架上拿好了布丁,馬上走向櫃檯結帳。而且,儘管他識相地放開了項言星的手,但他也大方地讓她知道,他在某個片刻「摸」走了她一直拿在手裡的車鑰匙,企圖以此控制她的行動。

 

他學過的魔術手法,還是派得上用場的。

 

出了便利商店後,他馬上把吸管插進其中一個布丁裡,「來,大杯的,試試看。」

 

「無聊又噁心,我要走了。」語畢,項言星抽走了自己的車鑰匙,沒忘了要拿走另外一個自己付了錢的布丁,轉身走人。

 

Go Dutch.互不相欠。

 

「等等,那個布丁可是不能離開冰箱太久。」唐任暘用「理智的理由」留人。

 

「湯匙給我。」項言星強硬地說,決定當場解決自己手裡的點心。

 

「你就試一口,不喜歡,再還給我。」唐任暘堅持那麼做,項言星為了不要浪費食物,也只好照辦。唐任暘看她終於小心翼翼地嚐了一口,問道,「如何,沒有很難吃吧?」

 

「還行。」項言星冷淡地說,準備打開杯膜,用正常的方法食用。唐任暘把湯匙給了她,看著她默默地攪拌了已經半混合的布丁。

 

「焦糖跟布丁拌在一起味道很不錯,那我跟你伴在一起呢?」他調笑道。

 

項言星裝作沒聽到,唐任暘也沒有要讓她反駁,他收斂玩笑的情緒,「項言星,無論是像現在這樣討論布丁的吃法,或是像之前那樣談論生命的歷程,因為是跟你,所以我不孤單,也覺得很安全。你對我很重要,我很在乎你,不想失去你。」

 

男人不說「愛」,女人不說「喜歡」,而唐任暘一次又一次的「在乎」竟然聽起來那麼真實,那麼切合她的心意。

 

「我真的不是最能讓人感到不孤單又很安全的人,不要花時間在我身上,不要跟我有任何『私人關係』,對你比較好。」王軒琪用「迷宮」來形容她的精神世界再貼切不過了。有時候連她自己,都不知道該怎麼殺出一條活路。

 

「那就公事公辦吧,除了我之外,還有誰更適合教你怎麼建立朋友關係?」

 

公不歸公,私不歸私,所有的事情都像瓶子裡的布丁和焦糖一樣和在一起了。

 

」項言星覺得避而不答是不對的,但是也不知道該說什麼。

 

「其實,我剛剛也說了,我不知道怎麼不原諒你。」她想了很久,終於脫口而出一句沒頭沒尾的話。

 

而等到回應的時間,也比想像中的還要久。

 

「謝謝你。」唐任暘說。他似乎有某種讓語言不再侷限的本事,彷彿能讓最孤獨的恆星感受到關愛。「你已經學會了第一課。對了,你湊近一點,我跟你說一個祕密。」

 

「你最好不要整我喔。」項言星邊嘟噥著,邊靠向唐任暘。祕密是她的死穴,信任是最難能可貴的相處。

 

「我覺得你頭髮剪這樣挺可愛的。比葉曼俍還正。」唐任暘滿懷期待地說出他的讚美。

 

但項言星沒有回應。

 

「你沒有什麼感想嗎?」他問道。

 

「何必?我又不是為了你一句油腔滑調剪的。」她當然不會讓「浮誇之王」稱心如意。

 

(雖然不能否認,她再一次藉由斬斷髮絲,斬斷愁思的理由,有那麼一小部分和他有關。)

 

(那也完全要怪他!所有的事情遇到唐任暘總是不能非黑即白、一刀兩斷!)

 

「手,別想!」她可沒有因為思索而掉以輕心,嚴厲地喝止唐任暘伸手拍她的頭。

 

他難道聽不出來她在生氣嗎?高度剛好,當然不等於允許接近。唐任暘這個無禮的流氓

 

「算了等你進步需要時間,」唐任暘用界於受傷與無感之間的語氣說道,「其他的我們在回家路上慢慢上課吧。麻煩你了。」

 

「其實,我一直想問,你明明沒有喝酒,為什麼不開自己的車?」項言星想起一直忘記問的話,她需要唐任暘解釋一下他那沒道理的行為。

 

「這麼注意我?」唐任暘選擇耍無賴應對。

 

「同桌的李岩信跟齊烈的酒都是我倒的,你說呢?」項言星不費力地回以合理的解釋。不過,留意人際關係的每個舉動和每個眉角當然也是她很愛做的事,「算了,就當我幫朋友一次。要不然你剛剛亂點鴛鴦譜,湊劉羽謙跟洪澄澈,林柏楷一定會要你好看的。」

 

「我們的對話一定要出現那麼多外人嗎?」還是男的,一次五個?!她是忘了在她旁邊的是一個又高又帥又聰明又會賺錢又幽默風趣又才華洋溢又仁心仁術的醫師嗎?「而且你怎麼可以輕易把他們當成朋友?對我卻是這樣?」

 

「你還敢說?」項言星瞪了唐任暘,嘴角還是掛著自信滿滿的笑容,卻顯得更可怖。

 

「當我沒說。」唐任暘的靈魂立刻跪了下來。

 

專家,你確定對朋友佔有慾這麼強是對的嗎?」

 

「這叫自尊心。我聽說,你才是那方面的專家。」

 

「項言星!」他們鬥嘴鬥得正起勁時,張琹的聲音從背後傳來。「你們果然還在,謝佩雯叫你們留下來吃晚餐,齊烈說要開96Margaux。」他們這時候才意識到,兩人耗了多麼久。

 

「你們這次到底賺多少?」她記得這次是王軒琪的藝廊邀請到國外大師來開畫展,SCDP作為承辦單位和廣告商風頭和主辦的前海集團不相上下,但是僅僅一個私人聚會就開一瓶頂級紅酒,齊烈八成忘了自己剛才輸了不少。「等一下,叫我留下來的是你跟林柏楷吧?啤酒就可以passMargaux就一定要喝?我是要載幾趟啊?」

 

「連夏侯權都鬆口說了宋艾甯回來是件美事。」張琹的回覆略過了項言星的非難。

 

(同時她在心裡竊笑,有美酒喝間接算是項言星的功勞,胸有成竹的賭徒齊烈,誇口要預先慶祝自己將要贏下的賭局--而標的是唐任暘和項言星在多少之間內會正式開始交往。)

 

在項言星開口前,張琹又補上一句,「要是你也在就好了。」她的語氣很認真。

 

「他說的,還是你說的?」項言星順口就這樣問了。問了以後,才思考起自己更希望答案是什麼。

 

「大家都。」張琹的答案恰到好處,也正是她樂意聽到的。

 

「那Peter怎麼辦?」項言星提起一個熱門的八卦主角。好一陣子了,張琹簡直就是八卦本人,就好像她的頭髮,現在是光澤閃亮的亞麻綠大波浪。

 

(她說,她把齊耳的頭髮留到及胸的長度,是想讓女兒妙妙知道,女生可以隨著心情改變髮型。她做得很好,不過妙妙現在每天堅持自己綁一模一樣的馬尾--只因為李岩信隨口說了,那樣很好看,妙妙很厲害。「他是李岩信」,即使對最不黏父親的女兒也有咒語般的影響。或許,哪一天,像所有人都在猜的,張琹也會又一次地「著魔」。那時候,她大概又會換另一個合於情境的髮型了。)

 

Peter不重要,倒是我們可以就這樣讓Jacob在那邊罰站嗎?」張琹馬上搬救兵。

 

她知道項言星想到哪兒去了。在那之前,她比較好奇,項言星命中的「魔星」真真是哪一個誰

 

「你不會自己進去噢?」項言星看著唐任暘,不怎麼在意他如何。

 

「我怕我朋友除了佔有慾,還有很強的控制慾。」唐任暘不忘終結和項言星的論戰,然後不帶走一片雲彩地別過兩位女生,「我先進去了,別太想我。」

 

「還只是朋友?」張琹明示她的失望。

 

她認為,她必須幸福。

 

「你為我做的,永遠不會嫌少。」當項言星自責,在她離婚的第一時間沒能陪在她身邊時,張琹記得自己是這樣告訴她的。他們之間也有過誤會和衝突,但不影響她為她祝福的心願。

 

項言星必須幸福,否則這世界再也不會有從最小的細節開始在乎別人的人。項言星是那樣的人,如果就是那樣的原因,讓唐任暘「在乎」她,那他們應該會很幸福。

 

「不然呢?」項言星表達她的立場。

 

「喔,可是阿信剛剛說--」張琹一面說,一面勾著項言星,走回屋裡。

 

兩人踏進客廳時,「結婚前、生子後!?」項言星正生氣地複誦那可惡的用詞。

 

原本的熱熱鬧鬧頓時一片啞然。

 

項言星沒有擺出「看什麼看」的表情,反而是以走台步的姿態走回種子牌桌,狂妄地嗆聲,「牌技不如人,不要怪在我身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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