世說欣語

B是Café的服務生，從兼差打工作到店長儲備，她熱愛這份工作。

當服務生沒有那麼了不起，三百六十五行數來數去，數的也不過是幾斗米，只要認真上班就夠了。

她最喜歡的部份是打斷那些情緒激烈的餐桌，就像在廚房裡幫忙拯救險些燒焦的鍋子一樣。有時候，是責罵小孩的恐龍家長，有時候，是惹是生非的中二少年，有時候，是唯恐天下不亂的職業推銷員。

大部份的時候，就是那些為芝麻小事弄得自己雞飛狗跳的情侶們。

像是昨天，那個穿著西裝的男人和那個踩著恨天高的女人，正在為誰應該少花一些時間在工作上，吵得不可開交的時候，B就帶著她的點餐機和服務生的招牌笑容－－業界有名的，他們的職訓系統非常重視這一塊，B曾經矯正過牙齒，也定期美白，完全符合員工手冊封面的形象照片－－打斷了他們跳針的爭執。

男人要七分熟的牛排，女人就說七分浪費肉質，要六分。女人點了熱拿鐵，男人就說只有冰滴的沖法，才能帶出咖啡豆的風味。

（老實講，B從來就不懂牛排全熟、半熟的差異，至於咖啡，天天泡在店裡，天天聞，她也早就麻痺了。）

她確認過餐點之後，就放任男人和女人回到他們的對話裡，但她不用特別駐足就可以知道，他們一定會開始爭論美食的定義。像他們那樣的人，B見過太多了，她可以斷定，那個男人的西裝是女人最討厭的顏色，領帶是前女友買的，雖然他根本忘了是哪一任，而那個女人的鞋跟，絕對傷過那個男人幾次，令他厭惡不已。

B不會把她的想法跟別人說－－說了也是白說，人們只會覺得她奇怪－－但她始終沒有改掉這種習慣。

戴著耳機的男孩，大概高中二年級，還不是真正擁有自由的年紀，但比起大學生多了一些稚嫩，B瞄了一眼，確認他的耳機和她所想的一樣根本沒有接在手機上，似乎是附近那所高中的流行。他的女朋友看起來比他大一點，但他們的互動讓B確定他們是同學，女孩的書包背帶繫成了蝴蝶結，也是學生的記號。

B為他們送上可樂和奶茶的時候，女孩正撒嬌著要男孩替她買單，而男孩雖然嘴上說著不願意，但臉上表情卻是另一回事。B在心裡翻了白眼，一杯奶茶不過45元，就能讓這對小情侶這樣忸怩作態，也許青春就是那樣一回事吧。

隔壁桌的男人手邊的玻璃杯空了，看起來很無聊，他對面的女人從進來到現在只做了兩件事：傳簡訊和補妝，而她前面的蛋糕，當然連碰都沒碰過。B很確定那個戴著假睫毛和放大片的女人會是今天在他們店的粉絲專業上打卡，附上臉比蛋糕還要顯眼的照片的眾生之一。她幫男人加水，沒多說什麼。

她知道在她加水第五次的時候，男人會終於受不了，女人會意思、意思吃幾口蛋糕－－先刮掉內場費盡心思裝飾的彩色鮮奶油。那種蛋糕比較「上相」，但絕對不是那種女人的朋友－－然後吵著要去逛百貨公司。

門口沙發座有兩個女生，B認得他們，他們也是她唯一不去打擾的客人。他們每天都來，長髮長裙的那一個是一個獸醫，短髮短褲的則是一個駐唱歌手。那間酒吧B也去過，酒很廉價，自然也就不怎麼樣，那個女生的歌聲跟她的人不太搭，是很乾淨、很像小孩子的聲音。他們養了一隻貓，名字叫Lily，是當獸醫的那個女生最喜歡的花。

他們固定點一壺茶，回沖兩次，然後就會換一壺新的，一樣回沖兩次，然後離開。

她幫靠近櫃台的那一家四口收拾桌面的時候－－其實，B比那位太太先注意到小女孩拿起杯子要往小男孩身上潑，但她還是等到那位先生開始數落女兒的時候，才走過去－－身後的女人請她續杯。她轉頭看見另一頭的男人不認同的表情。女人確實不該再喝第三杯的咖啡，她的黑眼圈說明了一切。男人穿著很簡單，西裝外套、T恤、丹寧褲、牛津鞋，耳垂上是一對鎖頭造型的耳釘，B對牌子沒有研究，但是看起來很有質感的東西，應該不會太便宜。女人也一樣很簡單，皮衣外套、T恤、窄裙、高跟鞋，手腕上有一只鑰匙造形的手鐲，都是一些常見的款式，B的衣櫃裡也有重複的。從他們的外表根本看不出他們是做什麼工作，只知道他們看起來都是事業上小有成就的人，有點像偶像劇裡的神仙眷侶。女人絕對是程又青，說話的樣子一模一樣，男人也神似某個很紅的男神，不過B一時想不起他的名字。他們的年紀和B差不多，B不喜歡他們看她的樣子，好像同情她只能做這種不上不下的工作。

他們也不是第一次來，B每次看到他們都覺得煩躁。相較於其他客人，他們就是習慣主動找服務生幫忙。有一次，B算好時機要去點餐，發現另一位同事已經被他們攔下。女人每次都會喝上十來杯水，所以男人總會事先請服務生那一整壺過來。他們吃和喝的速度差不多，所有的容器幾乎是同時淨空，他們的人也會同時離去，所以B從來沒有機會假藉收空盤靠近他們。

她拿著女人的咖啡杯走回去的時候，發現男人和女人在她靠近以前就停止了說話。無論他們是基於什麼原因，都讓B覺得被挑釁。

她本來想找理由徘徊，但是後區那群國中生開的黃腔已經傳到她的耳裡。B於是格外惡狠狠地瞪著那群學生，要他們注意音量，收走被他們弄得又臭又噁心的火鍋。

轉換過情緒，B回到外場。經過走道，一對看起來很有教養的夫妻和他們兩個戴著眼鏡，念著化學和物理的兒子們，需要她的提醒，才會記得要放鬆。她為他們送上附餐濃湯和麵包，告訴他們不夠可以再補充。就像店裡的悠閒，無限暢飲。

那對男女在B靠近他們時，又安靜了下來，並且無論原先他們的手腳是否有接觸，此際都保持了適當的距離。B試圖觀察他們的臉孔，沒有一絲線索。

B不會死心，人一旦立下目標，就應該努力實踐，不到最後一刻絕不收手。任何人都有缺點，任何感情都有毛疵，像他們那樣一派完美主義的人更容易「崩潰」。B只要等候時機，一定可以參透他們二人。

她依然暗著她的步調，做一樣又不太一樣的事。為老愛弄掉叉子的幼兒換上新的，同時得知那個家庭將要有另一個嬰兒了；她幫特地選了最隱匿的位置用餐的兩位黑衣男子點餐的時候，知道了他們小心翼翼的理由；替疼愛太太的一位老翁換上較合口味的餐點；替對男友百依百順的傻女孩送上巧克力冰淇淋；見證一對愛侶的求婚－－聽說他們才交往三個月－－打斷差一點吻上的兩雙嘴唇；把買了一陣子的貓奴玩具，送給總是坐在門口沙發座的那兩人。

B做著喜歡的事，等待通關達陣的機會。

但是計畫趕不上變化，盡人事也得聽天命，B在兩個禮拜後收到店長資格取得的通知，總公司希望她調到市區新開幕的分店。她聽到這個消息的時候，突然覺得當服務生沒那麼有意思了。服務生的職責是服務客人，侍候他們的情緒，過去B卻誤以為自己可以在其中培養自己的情緒。她覺得不再期待到新的地方探索新的人群，因為她發現了自己只是在用別人的生活填滿自己的空虛。

很奇怪地，B在最後道別的那一天，在地上撿到了程又青和男神遺落在地的名片。

精神科醫師　唐任暘／檢察官　項言星

B看完之後，收起了兩張名片，她不知道自己會拿它們怎麼辦，也許最終會被遺忘在皮包的深處，因為在新的地方，她一定也會遇到像他們那樣的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