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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唐任暘沒想到謝佩雯真的會跟他的秘書聯絡,而他那即將被他開除的)失職的秘書竟然還真的安排了這個飯局。

  

在他面前的是一頭黝黑直長髮的女子,不能說醜,但是一臉高傲的樣子,很惹人厭。今天,他,唐任暘,是紆尊降貴跟這個謝佩雯不知道哪裡找來的--印象中是她念法律系時的同學,但也不是每個念過X大的人都一樣有X大人的素質--傢伙見面,她應該要對他尊敬一點。

 

「嗯。」人如其名,謝佩雯像稿費妹們般說了一大串的話,盡責地當個媒人,但唐任暘僅有的禮貌是一個盡可能不要太不屑的吭聲。

 

「喏,」項言星的回應顯示她從頭到尾都沉浸在自己的世界裡,完全沒有要理會正對面風流倜儻的男子。唐任暘毫不意外,因為從他進到餐廳到謝佩雯講完所有的引言,項言星一直在看書,連耳機都沒拿下來。這也算是她的一種很獨特的坦率,挑逗了他的好奇心。她放下書,摘下耳機,看著他,不動聲色地說,「嗨。」

 

「兩位這樣子,我是該哭還是該笑呢?」謝佩雯尷尬地笑著說,「個性真的一模一樣,所以是不是可以試著好好相處一下?」

 

「你居然叫我秘書安排這種事?」唐任暘不耐煩地用手指敲著桌子。

 

「謝佩雯,要不是你說會請客,我才不會在這裡,可以快點點菜嗎?」項言星瞥了唐任暘一眼,「對了,唐醫師,我不是針對你。」她說這句話的時候凶狠地一瞪。

 

「我對項律師也沒有任何不禮貌的意思。」唐任暘故意不看著項言星,掏出手機查看。

 

「是檢察官。」謝佩雯小聲地提醒唐任暘,不過看著這場面,她在心裡質問自己是為誰辛苦為誰忙,「點菜的話,我已經交待過服務生了,再等一下吧。現在既然兩位沒有對彼此有惡意,我們可以好好聊聊嗎?」

 

「其實我很忙。」項言星說,把書和耳機收進包包裡,站了起來,「我可以先回去嗎?」

 

唐任暘隨即跟著起身,他不可能忍受這個自負的女人,當著他的面,這樣走出去。他阻擋了她的去路,她也沒有讓步的意思。他們互相打量著,帶著偏見也帶著傲慢,她穿的衣服融合了典雅和街頭,鏤空條紋拼接洋裝搭配長靴和皮衣外套是很大膽的選擇,她的錶和飾品都是精緻的金色,臉上的妝也很乾淨,她用的香水是Hermès Hiris,很適合她;他的穿著是她喜歡的男士打扮,黑色襯衫、深灰色牛仔褲配上不死板的暗灰褐色皮衣外套和Timberland經典款土黃色皮革靴--沒錯,雖然眼前的男人是個惡棍,但是個很好看的惡棍,而且她不得不承認,在剛才的「交談」中,他的聲音十分好聽。

 

謝佩雯確定她看見了什麼--某種當下她形容不出來,但是後回想起來卻是不證自明的東西--當機立斷,她決定拿出當年那個「天后女神」謝佩雯的霸氣,命令他們兩人坐下,乖乖享用美食,乖乖「培養感情」。


殷天霖問他願不願意幫他籌備婚事的時候,唐任暘是一口答應了,畢竟殷天霖和夏沁屏這對歡喜冤家終於願意結婚了--聽說他們是等到《公司法》修正案終於三讀通過之後,歡天喜地地去辦登記,相對於一般會選擇具有社會指標性法案的激進份子,這兩個好友始終讓他覺得奇妙--他唯一的條件是不可以要求他當伴郎,沒有任何理由可以讓他穿上他不想要穿的滑稽燕尾服。因此,當殷天霖約他在「秋道(アキミチ)美食城」碰面、試婚宴菜時,他自然二話不說、準時赴約。

 

「誰啊?」唐任暘看身旁的殷天霖遠遠地向遠處的兩個來人招手,覺得奇怪,「你認識項言星?」尤其,在他認出了之中那個比較嬌小的女人後。項言星今天穿了西裝外套,配上剪裁俐落的上衣和黑色煙管褲,腳上是一雙和肩包同牌的Michael Kors高跟鞋--造型很簡潔,卻意外地順眼。他近看才發現,她脖子上掛了一條似乎有特殊紀念意義的項鍊,是一根火柴棒。

 

「你認識Aria?」殷天霖有點困惑,「她是夏沁屏她妹的朋友,跟我們兩個也很熟。」

 

「有人在湊合我跟她。」唐任暘有點擔心自己的反應會讓人誤會,但是過目不忘,而且不是個臉盲,也不是他的錯。

 

「這樣啊,她是個很好的人,你運氣不錯。」殷天霖笑著說,唐任暘無法辨別他是否有任何詭計,「對人家好一點,她是我們的司儀。」

 

唐任暘對這個介紹有點訝異,他以為項言星是不會有朋友的那種人,更遑論會再大喜之日仰賴她的朋友。他沉思了一下,決定不告訴殷天霖他們兩人的「過節」。

 

「哈囉?」項言星還在奇怪殷天霖旁邊的人竟然是唐任煬,就聽見他友善的招呼,她想不到這個人原來也能算個紳士--她承認,他穿西裝的樣子稱得上是人模人樣。有條領帶會更好一點,不會那麼讓人分心。「項檢察官。

 

「哦,嗨。」她於是決定聽從好閨密夏沁晨方才的指示,回應得稍微熱絡,但不失個性。唐任暘很意外,項言星竟然也可以跟「魅力」連結在一起。「唐醫師。你怎麼會在這裡?你也認識天霖哥跟沁屏姊?」

 

「我才想知道為什麼你會在這裡。你不是檢察官嗎?為什麼在做婚顧的工作?」唐任煬記得謝佩雯再三強調項言星多喜歡讓別人記得她是檢察官,雖然他不知道自己為什麼要在乎項言星有什麼好惡。Hermès Hiris的關係。會認出一款經典的香水不能怪他。

 

「我同時也是媒人喔。」項言星揚起頭,驕傲地說。唐任暘和她記憶中的一樣散發著一種囂張的氣息。

 

「Gotcha,原來你就是夏沁屏之前的神秘女友。」唐任暘回想起殷天霖和夏沁屏的往事,下了判斷。

 

「看起來你們兩個挺熟的,這份長輩篩選過的清單交給你們。那我是不是可以去跑其他地方了,我還得去訂教堂,然後,Naomi,你也可以回去休息了。」殷天霖很滿意這個情形。項言星的口味和夏沁屏出奇地像,都是挑嘴又固執的人。至於唐任暘,跟他自己一樣非常有品味。

 

「夏沁晨有很累嗎?為什麼她需要休息啊?」項言星不滿地問道。

 

「天霖哥,我可以去聯絡樂團。項言星,誰叫你跟我姊都那麼不正常?」夏沁晨淘氣地說,她聽說過項言星跟唐任暘的blind date,而親眼目睹之後,她認為叫作謝佩雯的那個人非常明智。他們真的太像了。這天,還不知道哪來的靈感,都戴著Ray-Ban飛行員墨鏡,不顧旁人的側目。

 

「你是要用走的去嗎?」幾年來,夏沁晨和項言星還是習慣共乘。

 

「抱歉,我有老公喔。」項言星的大方,讓夏沁晨很感動,他們之間再也沒有把「皇甫讓」視為禁忌的事。

 

唐任暘和項言星強忍著動粗的意念,看著殷天霖和夏沁晨各自離開。說到就要做到,無論他們上一回一起用餐有多不愉快,這一回,他們只能信守承諾替那對新婚夫婦試吃婚宴的料理--並且,雖然他們都不是完美主義者,但是「只許成功,不許失敗」,應該是全人類都該信仰的普世價值。

 

唐醫師,你有看到總招待嗎?」婚禮當天,項言星進到後台休息室時,很意外地看見唐任暘。

 

同樣感到意外的唐任暘,玩味地看著項言星,舉起手,秀出一張儀條,「項檢察官。我就是你在找的人,怎麼了嗎?」

 

「你跟他們有這麼熟?」雖然在一起試吃過5、60家餐廳的招牌菜之後,他們又在法院和醫院碰過,也和共同朋友聚會幾次,但終究沒有深入認識對方,而每一次的「重逢」,都讓雙方驚喜連連。

 

「你以為是誰讓我變成『最常跑法院的精神科醫師』?」唐任暘一邊别上胸花,一邊回答。

 

「齊烈跟葉曼俍。」項言星竊笑著回答。

 

「葉曼俍?」唐任暘很確定他還沒有跟她說過葉曼俍的事,也就是說自稱是檢察官的項言星,根本更像是徵信社來的。「等一下,齊烈?!好歹你也說你自己吧。」這話也不全是耍嘴皮,自從結識以來,他們有好幾次在彼此的工作場合相遇。

 

「我?我也不過見過你幾次而已。齊烈跟你倒是蠻熟悉的啊。」看唐任暘尷尬的樣子,項言星決定暫時放過他,「既然你是總招待,麻煩你確認一下這些人的座位,要在舞台附近,然後他們到的時候通知我一聲,你的無線電呢?」

 

「Aria,」唐任暘點頭示意,正要在桌面上尋找隨手亂放的mini mic的時候,最佳男主角殷天霖踏進了休息室,打斷了他們,「臨時有一個客戶說要贊助伴郎、伴娘的禮服,你可以湊一下嗎?」

 

「我?那rundown怎麼辦?」項言星不敢相信全世界最有原則的兩位「道長」,會在這種時候,出這種狀況題。

 

「Naomi說她可以接手。」項言星暗忖今天過去之後,還要不要繼續跟白目的夏沁晨當BFFL。

 

「殷天霖,You have one job!伴郎不要給我忘記!」夏沁屏的聲音從門外傳來,提醒夫婿他的任務。

 

「Jake,bro,你可以吧?」殷天霖的作法完全在唐任暘的意料之中,他無奈地看著手上的座位表,和剛找到的耳機。

 

「我可以選別的伴娘嗎?」他瞄了項言星一眼,她臉上的慍怒激起他的興致。

 

「不行!你以為你是誰啊,敢嫌棄我?」項言星扯掉無線電,跟節目表一起丟在旁邊的茶几上,把飄散的頭髮撥到一邊肩膀上,回頭,惡狠狠地說道,「天霖哥,帶我去換衣服。You, you are stuck with me.」

 

整場婚宴,唐任暘和項言星都在想著不要殺死任何人--首先,是接替他們工作的皇甫讓跟夏沁晨,完、全、不、在、狀、況、內;再來,是連看都沒看過送來的禮服就讓他們兩個去穿那其醜無比又妨礙用餐的布料的殷天霖和夏沁晨;最後,是史上配合度最低的搭檔,項言星每一次鬆開唐任暘的手都讓他覺得自己被羞辱,唐任暘每一次陷害項言星入鏡都讓她覺得自己被虐待。不過,有美酒,有佳餚,有精彩的節目,有愛得無法自拔的戀侶,一場婚禮也算圓滿成功。

 

「哈囉?」項言星走出更衣室的時候,唐任暘已經等了一陣子。「項檢察官,要不要去吃點東西再走?」他知道她一定也餓了,他們兩人在婚禮進行中是不斷地瀏覽餐廳目錄打發時間。(明明他們不是新人,卻被衣服害到只能困在後台休息室裡望梅止渴。)

 

他邊說著,邊遞給她一杯飲料--沒有酒精的Mocktail。Mimosa,含羞草猜對了她的喜好所以說,他在試吃那天,就發現了,她在外滴酒不沾的內斂性格。

 

唐醫師?哦,嗨。」唐任暘的建議很吸引人,因為在聚集了百餘家星級餐廳的秋道(アキミチ)美食城,她整場餐宴竟然只喝了一杯水,「我們不用處理晚宴的東西嗎?我相信到時候我還是司儀,你還是總招待。」但是工作還是得做。

 

「如果殷天霖跟夏沁屏也沒打算要回去蹚渾水,為什麼我們兩個要?」唐任暘繼續誘拐項言星一起偷閒,「我們可以去吃上次沒吃到的那家葡國菜。夏沁屏很喜歡,而且她已經說了,她吃飽之前是不會走人的。Shall we?」

 

「After you.」項言星記得自己當時說過對那家餐廳很有興趣,無論唐任暘是有意還是無意,他那個邀請令她印象深刻、心懷感激,也讓她對他埋下好感。浪漫得無可救藥的項言星總是相信著,那些可以讓一個人去做平常不敢、不會做的事的人,就是夠重要的人,也是生命中不能少的人。


「抱歉造成你的困擾。」和唐任暘離開SCDP時,項言星為齊烈和謝佩雯錯誤的引導,以及(懵然未覺自己其實沒有自己想的明理的)李岩信和張琹唯恐天下不亂的起鬨向他道歉。他們兩人明明是分別前往,拜訪不同的人,如果不是HQ錯綜複雜的座位,他們甚至不應該「強碰」。

 

「我無所謂。我是男生,你是女生,應該是你會比較困擾。」唐任暘的回覆令項言星甚感欣賞。

 

「難道你沒有其他認真想發展的對象嗎?」項言星順口問道,「你桃花應該蠻多的吧?不怕被破壞?」

 

「你的問題有陷阱,我只能說,我目前沒有意思。」唐任暘用狐疑的眼神看著項言星。

 

「一般人會先否認自己的桃花旺吧?」項言星不怎麼認同這種解釋方式。

 

「事實沒什麼好否認的。」但唐任暘的自尊不容許他謙讓,「你知道嗎?謝佩雯約我跟你吃飯的那天,是我那個禮拜的五場『類似相親』之一。」他得意的笑容表彰了一切。

 

「誰跟你『類似相親』啊。」項言星挑起一邊眉毛,略顯不高興,但眼睛一亮,立刻狡黠地問道,「那這位萬人迷先生,你都喜歡什麼樣的女生呢?」

 

「特別。夠漂亮,也很聰明。很獨立,卻不太會照顧自己,但是總是關心人。」唐任暘覺得沒什麼不妥,於是說得越來越多,「感性和理性兼具,能夠表現得很世故,內心卻很純真、天馬行空。聲音好聽,像風鈴那種。自我保護意識強烈,但是有慈善的一面。有品味,可以讓生活不無聊。差不多了,該換你說了?」

 

「我?」項言星想了想,她不是沒有思考過這個問題,但是「完美、無瑕、覺得她也一樣」這種答案應該不是唐任暘想聽的答案,儘管她是不知道他反問她這個問題做什麼。「長得夠好看,至少是符合多數人的標準。投入事業,也要懂情調。有一點大男人主義沒問題,但是同時要像個紳士。能溝通,最好的情況是懂我的幽默,然後也能讓我覺得幽默。不需要付出,不需要犧牲,懂我比較重要。喔,還要願意對我朋友好。」

 

「聽起來我就是你的理想型。」唐任暘笑著回應,眼神裡散發著某種熱切的期盼

 

まだまだだね(你還差得遠了呢)!你才是直接看著我描述的吧!」項言星連忙否認,並且反擊。

 

「如果我是你的理想型,你是我的理想型,我們是不是應該在一起?」項言星不得不承認唐任暘的主意和他當下的模樣都很迷人

 

這麼行動派、這麼射手座的作法,總是比那些沒有瑕疵擔保的「N歲以後、男未婚女未嫁、就在一起」的場面話來得高級多了。

 

「也不是不可以試試看。」唐任暘並不在意項言星回答地多麼不乾脆,他燦爛地笑著,趁項言星不及防備,抓起她的手腕。

 

「喂!」項言星立刻大罵。

 

「聽說你不會過馬路,這是紳士的行為。」唐任暘當然沒有要放手,他裝作沒聽見項言星碎念著他才是不會看紅綠燈。

 

到了馬路的另一頭,項言星立刻抽手,唐任暘仍舊伸出手,示意要牽扶穿著高跟鞋的她登上略高的人行道。項言星頷首,把雙手藏在背後,邁開步伐,回眸一笑。

 

那天晚上,他們兩個人都徹夜未眠。

 

「項言星。」翌日,在辦公室裡,聽見熟悉的聲音叫喚自己,名字的主人抬起頭,眼前是笑得邪魅--「邪」絕對有,「魅」的部分,項言星認為自己是熱昏頭了--的唐任暘。

 

「你知道你拿著一個保麗龍盒,來找檢察官,會讓她起疑心嗎?」項言星慣例地面無表情,語調裡充滿疑惑和藏不住的雀躍。

 

「請你吃冰。」唐任暘一面打開盒子,一面說道,「這保麗龍盒怎麼了?它花了我十塊欸。」

 

「嗯,」項言星拉開右手邊最下層的抽屜,遞給唐任暘某樣東西,「保冰袋。送你。那家買二十枝會送免費的保麗龍盒,可是我哪來那麼多朋友,所以,我都會自備。」她嘴角似笑非笑的,充滿血絲的眼睛卻散發著光芒。

 

「你一枝,我一枝,沒了。」唐任暘非常自信其他人不可能會算得這麼剛好。

 

「我還以為我可以吃兩枝欸。」唐任暘歪起頭,看著項言星,充滿戲興的笑容沒有少,但是眉宇間多了嚴肅,「跟你開玩笑的啦。雖然現在是午休時間,我也剛好不忙,但是,是什麼風把你吹來地檢署請我吃冰的?」

 

「買一送一,我排很久。」唐任暘有一口沒一口地吃著冰棒,他很想認真地跟項言星聊天--顯而易見,那才是他找她的目的--但項言星似乎有不同的打算,「為什麼男朋友找女朋友還需要動機?」

 

「你知不知道,『動機』並不是犯罪成立的要件,而是量刑的事由?」項言星知道唐任暘講出「動機」那兩個字的娛樂目的,但是雖然他是他們之中精神科醫師,她才是他們之中的心理遊戲高手,「當然,男朋友找女朋友是不需要理由的,但是我不是你女朋友。」

 

項言星說話多半不帶表情,她希望別人覺得她是不苟言笑的人。然而,她也確實很喜歡聽到「男朋友/女朋友」這樣的稱呼,所以一部分的她必須努力憋住笑意--聽起來或許很了無新意,唐任暘特別令她討厭的一點,就是他總能在她最不想笑的時候逗她發笑,因為這一點偏偏就是讓她知道自己對他動心了的那一點。

 

「欸,」出於衝動,唐任暘丟下所有武裝,他非常確定他剛剛被藐視了,所以必須表態,「昨天,我們昨天--」

 

「沒有一個像樣的告白,你把我當什麼?」

 

江晉伶嗎?還是宋艾甯?據說連石頭人李岩信都很會告白!

 

項言星心想著,隨手就折斷手上的冰棒棍,唐任暘這才意識到自己手上的冰棒融化掉的比吃掉的還多。

 

「你小心一點,那樣會受傷。」他誇張地舔了一口冰棒,盡可能吸乾滴水的部分,幼稚得像個中學生一樣,「所以,我現在跟你告白--嗎?」

 

「職業病噢。如果有個醫師想追我,我為什麼要擔心手扎傷或起水泡這種小事?」被關心的喜悅是很難掩飾的,「午休時間快結束了,謝謝你的冰棒,如果沒有別的事--」僅管完全忽略了唐任暘調情的提問,項言星意識到自己也是笑得跟中學生沒兩樣。手上的錶也提醒她,他們是33歲跟36歲,不是13歲跟16歲。

 

「下班後有空嗎?」已過而立之年的唐任暘很識相,「我們去約會!」卻也很率性。

 

「我又不是你女朋友,約什麼會!」這讓他邀約的對象感到錯愕,一時失去了對局勢的掌握。

 

「你有空的話,上網搜尋dating,就會知道約會不等於交往。」項言星曾經說過她沒辦法忍受難聊的人,當下唐任暘竊喜自己聰明又機智,「所以,我可以約你嗎?」

 

「我還不知道我會幾點下班咧。」項言星無奈地說,一邊已經拿出下一份卷宗。

 

「打給我。」唐任暘知道那是他發言的機會,「表達」了他的想法。

 

「講話就講話,這裡沒有別人,也不是秘密,不需要湊這麼近!」項言星恨自己沒提高警覺,唐任暘或許頭腦簡單,但是四肢比她發達很多。

 

「Sorry。晚點見。」把垃圾投進垃圾桶,雙手插在口袋裡,唐任暘在門邊和項言星道別,沒多說話,但露出了勝利的表情。

 

「慢走,路上小心。」項言星轉了轉眼球,無視唐任暘「神經質」的行徑。

 

「我會的,記得想我。」毫無自覺,他對她可惡地眨了眨眼,踏出她的辦公室。

 

「你以為你是誰啊。」項言星在心裡默默地咒罵著。

 

那天傍晚,他們一起在Café用餐,吃的是普羅旺斯,聊的是存在主義,唐任暘沒再提「告白」的事,項言星覺得怪,但也沒多說,只是多留心送到眼前的餐點,裡面可不能有不該出現的「定情物」--沒有,除了嚐起來像檸檬水的貼心,唐任暘沒有其他「示好」的舉動。隔天,他們一樣約了晚餐,快餐店的冬瓜茶甜得膩口,但是他們的交談只有知性,沒有肉麻。然後是轉角的日本料理、天橋下的豬血湯,TGIF的大餐是開心廚房,雷紹安的眼睛很尖,可惜他們留下的是基本的小費,不是茶餘飯後的八卦。項言星覺得,就那樣也挺好的,或許唐任暘,也和她一樣,不想侷限了友誼的可能性。

 

終於到來的星期六,和她的心情一樣輕鬆。一個人的悠閒,一個人的遼闊。

 

「你怎麼來了?」正要去踏上一個人的冒險的項言星,在公寓大門外,遇見唐任暘。

 

「送你。」他從身後拿出一束花。99朵紅色玫瑰。「喜歡嗎?」

 

「謝謝。」項言星一時之間不知道該如何反應。「喜歡」是個保守的說法--不管其他人怎麼想,她就是無法抗拒99朵紅色玫瑰的浪漫。

 

「那你喜歡我嗎?」唐任暘不等項言星回話,他靠在她身後,湊近她耳朵,「如果你不喜歡我,我會讓你愛上我。」

 

「哇!」唐任暘情不自禁地摸了項言星的頭。一定是因為她眼睛發亮,滿臉通紅的模樣太過可愛,他寧願不去吃醋,項言星顯然是沉醉於他特地租來的禮車,而不是臣服於他的魅力。

 

「哈,嗨。」項言星很直覺地用力擰了唐任暘的手臂。偷襲,是很卑鄙的行為。不過,她還是讓唐任暘為她開啟那輛足以象徵愛情的Mulsanne Grand Limousine by Mulliner的門。


項言星坐在二手書店角落的咖啡座,桌上的馬克杯裝的是回沖第三次的薰衣草茶,因為她在等的人是唐任暘,是看到她攝取咖啡因會皺眉頭的唐任暘。她不清楚她等多久了,只知道自己在讀一本傑作,《一個人的頌歌》,作者是Ayn Rand。她已經決定要買下,自從她發現X大圖書館愚蠢地弄丟了那本書以後,她就一直尋尋覓覓。

 

她偶爾會抬起頭,看看是否有來人,她打算等這回飲用完畢,就點一杯新的,省的店員嫌她礙眼。她想選太妃糖紅茶,管它有沒有咖啡因。

 

「我斬掉了『我們』這匹怪獸,這個代表了奴役、掠奪、悲慘、虛假與羞恥的字眼。而現在的我看到了神的臉。我將這位神從地上高高捧起,這位自從人類出現就不停在尋尋覓覓的神,這位將賜給人類歡樂、和平與驕傲的神。這位神,這單獨的一個字,就是:『我』。」

 

她讀到這行文字,回想起那時候,一個人站在X大圖書館尋找這本書的自己,她記得自己總會記得穿上有跟的鞋子去圖書館,趁四下無人的時候挪動墊腳凳,每次那樣做,她總覺得自己非常了不起。想到這裡,她不覺莞爾。

 

沉浸在文字裡,她當然沒來得及阻止印在她臉頰上的一吻。

 

「嘿。」他跟她打招呼,試探她的反應。

 

「呦,」她自然是被嚇得措手不及,但仍然很努力表現出生氣的樣子,「嗨。」

 

唐任暘看著項言星慌亂地站起身,瞋著一雙靈動眼睛的模樣,不禁笑了。他扶穩她的身體,右手放在她的後腦勺上,閉上眼睛,吻上她的額頭。

 

「薰衣草茶?你又偏頭痛?」他們沒有說話,只是靜靜地退開,唐任暘瞥見項言星喝過的杯子,憂心地問。

 

「沒有很嚴重。」她沒有回答很多,還有點陷在沉思裡。剛才,她也閉上了眼睛,不知道為什麼,感覺很放鬆,不像平常頭髮被別人碰觸到時的不自在。她沒想到他會銘記著,她曾經說過「初吻」要保留到掀起頭紗的那一刻。

 

「工作太累?你可以好好照顧我女朋友嗎?我會心疼的。」項言星彎下腰收拾東西的時候,唐任煬開始按摩她的頸肩。項言星笑了,她很驚奇自己竟然不會害怕他的關心。

 

「我去結帳。」她把手按在他忙碌的指節上,示意他休息,然後轉過身,「等我一下。」她的聲音分外柔和,他確定她真的讓自己太操勞了。

 

「站住。」唐任暘說,雙手交叉在胸前,「你真的以為我會讓你買《一個人的頌歌》這種『禁書』嗎?」

 

「這是哲學經典,我認真建議你跟我一起增長知識。」項言星聽得出來他的蠻橫是故意裝出來的。不過,他皺眉的表情也太過認真。

 

「我已經太聰明了。」雖然他從來沒有追求「女人不笨,男人不疼」,但是想起來,眼前這個人竟然從來沒有對X大醫學系畢業的他表達一點崇拜,「你不如買這本《如何善待男朋友》吧。」難不成他應該嘗試「男人不壞,女人不愛」?

 

「你以為我會聽你的話嗎?你剛剛那樣偷襲我,我還沒原諒你。」項言星看唐任暘不費力地隨手抽出書架最上層的爛書,不滿地噘起嘴。她拿起桌上的書,踮起腳尖,用力敲了唐任暘的頭,得意地走向櫃檯。

 

他無奈地聳聳肩,跟上她的腳步。


「你最近在忙什麼?」那是一個星期天晚上,通常他們不會碰面,因為各自要為隔天爆增的工作量作準備。然而,項言星剛出電梯就看見被唐任暘攔下。他看起來很不悅,眼神極度冰冷,「我還以為你手上有一個大案子,需要我幫忙。」

 

「我說過了,我不需要你的『幫忙』,我需要你像所有有道德感的人一樣,在法庭上說實話。」項言星調整滑落的肩包背帶,冷冰冰地回答。如果要比誰能先讓大廳結冰,她不會先認輸。也許不是每個人都像項言星一樣是一個對社交禮儀頗有研究的反社會份子,但是唐任暘據說是他們兩個人之中比較重視公關的人,因此他突如其來的造訪和莫名其妙的控訴都應該受到譴責。

 

「這個男的,你也一樣需要他的真話嗎?」唐任暘從手中的牛皮紙袋抽出一張照片,照片上是項言星和一名坐在輪椅上的男子。

 

「高上校?他是在協助我查案沒錯,關你什麼事?」項言星瞪大眼睛代替提高音量,「而且你竟然還找人跟蹤我?」

 

「我工作忙囉,否則我會親自出馬照料我女朋友。」唐任暘露出一抹殘忍的笑容,「他是前上校,親愛的,容我喚醒你的記憶。高司昊,今年三十七歲,官運還算亨通嘛,如果不是三年前在南海弄斷自己的膝蓋,搞不好今年將官晉升名單上就會--」

 

「你去查他做什麼?」項言星抽走唐任暘手裡的照片和牛皮紙袋,塞進皮包裡。

 

「想知道我女朋友都花時間跟什麼人在一起,我也沒有想到,原來會是一個三十七歲,單身,英俊瀟灑,有悲慘過往,體格依然保持得很好--」唐任暘避開項言星的眼神,態度輕浮地回答,儼然是個渾球。

 

「你有什麼毛病?去看醫生,不要來干涉我的工作。」項言星諷刺地一笑,「還有,不要想要影射我跟高上校有不尋常的關係。小心我們告你。」

 

「項言星,你有義務要讓我知道你都在做什麼。你跟我說你要辦一個這麼複雜,這麼危險的案子,然後失聯一個月,你覺得我該怎麼辦?我只是想要保護你。」唐任暘知道「我們」兩個字是衝著他來的,他收起玩笑的態度,嚴厲地看著項言星。

 

「我有問過你那些穿著短裙和高跟鞋,堅持只給唐醫師診療的女患者是誰嗎?」項言星也轉過頭,銳利的目光直視唐任暘,「Kind reminder,我早就跟你說過,你上班的時候戴假婚戒的這招,根本沒有任何效果。」

 

「說得好像你真的在乎我一樣。」唐任暘回答到,聲音裡夾雜憤怒與不屑,「你繼續汙衊我的患者,我也會支持他們告你。我一定到庭作證,實話實說。」

 

「你到底想怎樣?我約了證人,我得走了。再聯絡。」項言星瞄見牆上的時鐘,對著玻璃的反光,順了順肩上的長髮,轉身準備離開。

 

「你還敢說再聯絡?什麼證人?現在都幾點了?你想穿著高跟鞋去找,男的、女的?」唐任暘無法理解項言星是在「無理取鬧」什麼意思的,在這種情況下,她竟然還敢說要去見某個人。搞不好,就是那個高司昊。

 

項言星甩了唐任暘一巴掌,「不准質疑我的專業。」

 

「這點你也一樣。」唐任暘當即反扭住項言星的手腕,施以足以警示她的力道。「與其假裝很在乎我跟其他女人的關係,你不如好好關心一下我的感受吧。還是說,你需要更在乎那個,白天不能出門見人的高--」

 

「唐任暘,」項言星掙脫唐任暘的掌控,「我再也不想見到你,我一輩子都不要理你了!」

 

她轉身就跑,不畏門外的傾盆大雨。唐任暘比交加的雷電更讓她反感,他所謂的「在乎」比濕溽的空氣更令她窒息。

 

唐任暘在最近的斑馬線中間追到項言星,他一手抓住她,另一手流暢地打開雨傘。他很滿意隨手拿到的是一把自動傘,比起愚蠢偶像劇裡的男主角們,他的聰明連他自己都佩服。但他眼前的女主角也正是特別地不太聽話,他給她一個眼神,示意她綠燈秒數快不夠了。

 

「唐任暘,你給我放手。」項言星還想跑,她不是退縮,她是憤怒,她氣唐任暘把她當成笨蛋。她會過馬路,而且,要不是他突然冒出來,她早就穩穩地到了下一個街區,在便利商店買好雨傘。她不需要他多餘的照料,就像她不需要他自以為是的保護。

 

「現在在下雨,你不要任性。」唐任暘原本想粗暴地制止項言星,但他沒有,他只是調整位置,不讓她被淋濕。他跟她講道理,語調很穩定。

 

「我敢跑開--算了。就讓我再提醒你一次好了,我說過我一輩子都不要理你了。」項言星說得很決絕,但她不敢轉頭望向唐任暘,她知道自己一定會心軟,事實上,光是他的體溫就要那樣的影響力。他們都沒有正視對方的臉孔,尤其避開眼神的交會,那親密的距離更紛擾了他們與畫面不和諧的情緒。

 

「一輩子還很長,讓我再耽誤你一點時間。」唐任暘完全不放手,但他也沒有把項言星抓得更緊。他們兩人面對彼此,唐任暘的左手越過項言星的右肩撐著傘,水滴不斷地打在他的手臂上,他的右手輕輕握著她的左腕,他的聲音出現在她的左耳邊,她聽得見他呼吸裡的緊促,也聽得見他煩亂的心膊,就像他的手指也在感受著她的不平靜,他的耳邊也傳來她強忍的啼咽。他不懂為什麼自己明明喜歡聽她的聲音,卻總是在他們的關係裡霸占了話語權。此刻,他只能,也只想說,「對不起。」

 

一會兒過去,他們坐在街角的長椅上,雨已經停了,項言星的哭泣還沒。

 

「噯。」唐任暘伸手攬住項言星,讓她靠在他肩膀上。

 

「嘖,」項言星推不掉唐任暘的手,也收不住自己的淚水。她試著仰頭,但願那樣眼淚就不會流下來了。她擠出一個淺淺的微笑,有點歪咧,說道,「嗨。」


「喂,是我,」(全宇宙最有磁性和魅力的)熟悉的聲音從話筒的另一端傳來,瞬間,項言星感覺到所有的疲勞都被拋到九霄雲外,「你還在工作嗎?」

 

「對,你怎麼知道?」項言星很確定自己一如往常的「忘了」告訴唐任暘她的加班時間,正如他也像往常一樣「不記得」有說過要給她看他的輪班表。

 

「我問了你的同事。」山人自有妙計,適時地「賄賂」地檢署服務台的職員總算不是付諸流水,「看來我永遠都不會有想我想到發瘋,特地跑到機場等我的老婆。我可以去看你嗎,老婆?」

 

「哎噁,你是高中生嗎?把那不切實際的想像忘了吧。」項言星感受到自己的手臂起滿了肌皮疙瘩,她看了一下時鐘,提議道,「不然這樣吧,我們可以在中途碰面,火車站?」

 

「竟然退讓了?就這麼說定吧。」唐任暘露出滿足的笑容,欣喜答應道。

 

「Deal。晚點見。」項言星掛斷電話,開始閱讀最後一份資料。她還有半個小時可以處理這件事,半個小時後,她就要拋下相戀多年的工作,去見更重要的人。

 

項言星剛把卷宗收進檔案櫃,準備上鎖時,電話響起。「Hey。」

 

「你沒事吧?」她聽出唐任暘聲音裡少了雀躍,多了疲煩。

 

「不太好。我們在家裡碰面好嗎?我需要趕一些文件。」他告訴她他不順心的原因。事情往往是這樣,巧合地撞在一起,讓人難以喘息。

 

「沒問題。」她安慰他,試圖給他一點開懷的理由,「你要吃點什麼、喝點什麼嗎?漫漫長夜?」

 

「都可以。」唐任暘的聲音裡確實聽起來愉快多了,他真的不知道自己如果沒有項言星會變成什麼樣子。她,幾乎就是他快樂的原因。

 

「你難道不知道我非常討厭決定要吃什麼嗎?」然而,從電話裡,他也聽得出她始終如一的偏執。就當他是個被虐狂吧,比起會撒嬌,會在機場殷切守候的女生,孤僻又難搞的工作狂項言星,就是他的唯一。

 

「那,牛肉麵。泡麵也可以。」他會這樣回答,她一點都不意外,但是不代表她欣然接受。

 

「抱歉,我絕對不是那種沒用的老公吃泡麵也行的老婆。」話講得越來越快,項言星不自然地閉緊嘴唇,失措地咬著口腔壁,她為自己的用語感到害羞。幸好唐任暘看不見她的表情。

 

「我知道,我是個幸運的老公。」唐任暘笑著說,即使透過電話傳地不了他眼中的感激與眷戀,他的聲音,溫柔而專注的語調,也傳達了一切。

 

「我相信你會很需要幸運的,工作加油。」項言星言歸正傳,在心裡想了一下最近的又最好吃的牛肉麵在哪條路上。

 

「待會見了。」唐任暘說了再見。

 

「我會盡快。」他們總是這樣,項言星會等唐任暘決定結束對話,但是唐任暘沒有聽完項言星的最後一個字,也不會關閉通訊。這一通電話讓他真正感覺到自己回家了,還要十五分鐘,計程車才會駛入他們住的社區。

 

唐任暘把行李丟在沙發邊,還不想開始處理公事。這段日子,他真的很想念項言星。

 

「快趁熱吃吧。」他正想再打通電話給她時,聽見悅耳的聲音從門邊傳來。她換上室內鞋,拿下肩上的皮包,在桌上放下裝著食物的袋子,把散亂的瀏海撥到耳後--唐任暘看看得目不轉睛。

 

她經過他時,他下意識地抓住她的手,「陪我。」

 

「你要用手吃嗎?」項言星安撫道,「好歹讓我喝口水吧。」

 

唐任暘的眼光依然放在項言星的身上,他注意很久了,她走路的樣子很微妙,不自覺的踮步,偶然的轉圈,像某種舞蹈--這晚,他看得異常入迷,他終於知道,那不是舞蹈,不是祭儀,那是項言星,項言星的一切都是項言星,他的項言星

 

她回到他身邊,叫喚他回魂,她陪著他吃完麵,聽他說出差時的趣聞和抱怨,也告訴他自己那陣子的喜怒哀樂。她趁著他打開公事包,要開始工作時,將垃圾收回廚房,準備了一壺熱木麝香茶和一對馬克杯。她在他身旁坐下,取出自己的文件夾,延續上班的精神。他們偶爾會閒談,多數的時候會偷瞄對方,她看不懂他使用的英文專業術語,他也不懂她為什麼會寫出令人困惑的中文詞彙,他們都認為對方對工作太執著。

 

項言星整理完自己的資料,正想問問唐任暘需不需要幫忙時,感覺到他的頭倒在了她的肩上。她拿起披在肩上的外套,輕輕蓋在他身上,盡可能在不影響他的姿勢的狀態下,從桌面的混亂中,找出唐任暘待報帳的發票。

 

一段時間後,唐任暘醒過來,看見身上的外套,望向項言星。換她倚著沙發的邊緣睡著了,唐任暘皺著眉頭,拿了自己掛在一旁的大衣,要披在項言星身上。他才剛碰到她,她就睜開了眼睛,有點不好意思。

 

「你先去睡吧。」他料想她一定才剛瞇眼,不忍心她這樣逞強。

 

「你說要我陪你的。」項言星眨了眨眼,笑著起身,走向廚房,再為他們兩人端來加了蜂蜜的熱牛奶,坐在唐任暘旁邊,繼續挑燈夜讀。

 

勞累了一整天的項言星終究還是撐不下去了,她睡著的模樣給了唐任暘一種安定而釋懷的感覺,他小心翼翼地抱起她,深怕在一次驚動他的睡美人

 

在臥房裡,他脫下他和她無名指上的戒指,突然想不起來,步入禮堂的那時候,是誰先有了結婚的念頭。也許,就和其他如今存在於他們之間的事物一樣,是他們一起,才能擁有的。

 

(他在她旁邊躺下時,想起項言星的父母都曾說過,她不適應和別人共床,因為她很孤僻,她也不習慣靠著別人的身體休息,因為她很疏離,但是唐任暘了解的項言星是因為珍惜,所以總是不讓自己麻煩別人,尤其是對總是麻煩她的他。想到這裡,他再此確認了棉被有好好地蓋在她身上,才讓自己進入夢鄉。)

 

「早安。」唐任暘一直喜歡看項言星在他身邊醒過來,他們會一起吃早餐,一起去上班。

 

「吶,嗨。」項言星看著枕邊的唐任暘,她突然發現,她早已不再是那麼喜歡一個人,反而更喜歡和他一起。


婚姻是不是愛情的墳墓,很難說,但絕對抽了不少自由稅。雖然兩個人的買一送一比較划算,但是一個人的時候,反而能揮霍將第二份餐點記給餐廳待用的豪邁和自主。唐任暘和項言星雖然很像,但就是因為他們都是出了名的控制狂--唐任暘自然是連項言星的髮型都要管,項言星則是連唐任暘應該要管她的裙子長度而不是鞋跟高度都要管--他們的爭吵在所難免。

 

(理論上還在新婚蜜月期的)某一天,他們吵過架後,唐任暘登時不見蹤影,項言星一個人在家中頂樓,落地窗外是一陣滂沱大雨,澆灌在他們兩人一起種下的花木上。

 

突然,項言星聽見雨聲中夾雜著敲玻璃的聲音,看見唐任暘站在門外。她連忙開門,忘了自己應該要憤怒或怨懟。

 

「噢。」唐任暘沒多說什麼,他的出現就足以震驚項言星。

 

「啊,」項言星一時間也說不出太多話,只吞吐出幾個單音節,「嗨。」

 

他們沉默了一會,雨聲填滿寧靜,但冷卻不了他們的激動。他們互相凝望,沒有說話,卻像是用眼神交換了千言萬語,她的腦海裡浮現他說過的甜言蜜語,他的視線裡充滿更多為她立下的海誓山盟,她本來以為他不會回來了,離婚協議書都準備在信封內了。

 

「你怎麼上來這裡的?」項言星先恢復理智,再怎麼樣唐任暘的行為絕對是衝動。

 

「鄰居是個好人。」唐任暘有點勉強地擠出一個淺淺的笑容,他不是不悅,只是還不是歡笑的時候,他有太多的話想說。

 

「你有鑰匙,要進來的話……」項言星的話說到一半就被打斷了。

 

「我知道你心情不好就愛聽雨、看雨,享受所有烏雲下的人陪你一起不開心,」唐任暘說著,眼神飄忽不定,幾年下來,他還是不太擅長道歉,也不太擅長點破應該是項言星要道歉,「你不覺得,我們這樣淋著雨,把話講開,擁吻,如果你願意的話,然後和好,會很浪漫嗎?」

 

項言星不想回答,她試著翻白眼,裝出不屑的表情,但還是不由自主地噗哧一笑,「還好。」她只好撇過頭,刻意擠出一個回答,掩飾她的怦然心動。她也同樣學不會道歉,也學不會讓唐任暘道歉,他們或多或少都清楚,其實大部份的時候,是兩個人都錯的。

 

唐任暘看著項言星,也笑了。他喜歡她的笑容,不是因為她笑起來比較漂亮--沒有那種事,美麗的女人不會因為笑或不笑而影響他們的丰采,對於葉曼俍,他喜歡她為他而歡愉的神情,對於項言星,他愛她忠於自己的所有顏色。

 

他看著她,終於(極可能是由於她的感染力而)笑了。終於,他可以好好看著項言星,終於,她可以認真回應他雙眸裡的深情,他用唇語講出,「Come here.」總是太拘謹、超矜持的她,突然間發現自己可以很自然地環抱他的腰,可以很愜意地依偎在他的胸膛上。

 

「謝謝你總是知道我生氣的原因和解藥。」她說,閉上眼睛,傾聽他的心跳,好像和她的一樣,撲通得有點急促。

 

「謝謝你也總是給我生氣的時間和空間。」他說,輕撫她的髮絲,她沒有閃避,這讓他感到一種無以名之的成就感和歸屬感,他知道她向來對碰觸頭髮的動作有反射性的防衛和拒斥,「我們還是趕快進去換衣服,免得感冒了。」

 

「嗯。我去開加壓馬達,你可以先好好洗個熱水澡。從隔壁翻牆過來,多少還是吃了點苦頭吧?」她鬆開他的懷抱,笑著調侃他,他覺得這樣子的她分外好看。婚姻生活難免讓人多了羈束,但雙倍的幸福也可以是另一種自由,更美好的自由。


開門七件事,真真確確會消磨人的意志,這是經營家庭給他們教訓。

 

他們都還記得蜜月旅行的時候,在villa的廚房,無知曾經是一種甜蜜。

 

「我們這樣都不會做菜怎麼辦?」她問,很確定他們兩人都不想再吃她為了應急而做的拌飯。

 

「誰跟你不會?」他的自信讓她無比期待。

 

「濃湯調理包跟土司披薩不能算是做菜。」但她看到餐桌上的作品時,就認清了現實。

 

無知的甜蜜甚至讓他們渡過一期的烹飪課,在焗烤蔬菜和蔥爆牛肉之間交換笑聲與擠眉弄眼,洗滌和剁切也是練習親密的時候。想當然耳,他們還是廚藝課史上最守規矩的夫妻,不過,一起學習、一起成長依然是不可抹滅的美好情事。

 

而如今結褵多年,小孩也出生了,無知儼然是一個大忌。他們可以各自看電視,只要有人記得要繳帳單;他們必須分工作家事,不論誰撒嬌都沒有用;他們得有人解決兄妹倆的問題,也得有人按時打電話給兩邊父母關心慰問;他們常常起衝突,而且那些壓力不再能夠靠一個擁抱消除。

 

這天早上,他們又在為誰的投資策略比較明智大吵,兩個人都認為對方是個可悲的小丑、自負的猴子、愚蠢的定義、失格的家長。然而,沒有一方覺得自己應該去淋雨以表明心意--這個家,是他們兩個人的,現實就是如此,也不會有更好的現實。

 

「呿。」沒敲門就進房間的唐任暘無理取鬧的態度影響不了項言星。當然,這是因為她早已熟悉了他生氣到消氣的週期,換作是別人--必定被她起訴。

 

「唔,嗨。」摔門、鎖門,霸佔了整張床的項言星怎樣擺臉色都嚇不到唐任暘,他大方把手攬在她肩上。當然,那是因為他發現了一套哄她的方法,換作是別人--他絕對直接宣告放棄治療。

 

他們依偎著彼此,有默契地假裝沒有聽到樓上哥哥笑妹妹,妹妹打哥哥的聲音。


「跟我說你們是怎麼在一起的。」項言星一定是忍了很久,才問了他那個問題。她不必明說,「你們」指的是他和葉曼俍。他告訴過她,那是他第一段真實的愛情,在她之前唯一的一段。

 

「我們在共同朋友的訂婚派對上第一次碰面,正好都剛結束上一段感情。別人介紹我們認識,說『同是天涯淪落人』,應該好好聊聊。於是,整場宴席,我們兩個都大吐苦水,向對方說了很多前任的壞話。」他憶起往事,還是帶著初戀的笑容。被偷瞄著的她,慣性地面無表情。

 

「於是,你們給了對方電話號碼,欲擒故縱幾天後,你打給她?」她適時候接話,帶著取笑的眼神。

 

「沒有。抱怨應該不是最好的調情方式吧?」項言星最喜歡的就是同仇敵愾,但是多數的愛情,包括他過去經歷的每一段,都不容易從人性最黑暗的地方開始。「她舅舅住院的時候,我才又在我們醫院見到她。不是我的科,不過我恰巧經過,看到她在哭。她很害怕,而我剛好知道該怎麼安慰她。」

 

「你跟你糟糕的安慰技巧還有你的布丁理論囉?」讓一個人佔有自己最糟糕的一面是什麼感覺?過去唐任暘會問這個問題,現在,享受著項言星可惡的可愛,他心裡有數。

 

「放尊重點,兩次我都有成功追到我要的女人。」他用自負的口吻回她。

 

「所以,之後你們就變成一對了?」她避開他言詞裡的影射追問。

 

「我們先以朋友的身分約過幾次,然後,對,接下來,我們就開始交往了。」像所有有神經的人類一樣,他慎選說法。人難免有過去,但未來還是掌握在自己手裡。

 

「我喜歡這個故事。」項言星說,語氣很真誠。

 

「我倒是比較喜歡我跟你的故事。」唐任暘卻說,語氣更真誠,「因為那個故事,結束在永永遠遠。」

 

永永遠遠。

 

一直到現在,髮蒼齒搖的唐任暘還是不知道,自己過去為什麼可以那麼瀟灑地說,他希望是項言星先死,這樣他還有機會再娶。她離開三年了,他還沒從失去她的痛苦中復原,更遑論再像過去那樣深刻地愛一個人。

 

這三年,他常常像這樣,獨自造訪他們情牽的海濱商城,流連,不忍離開。他記得她最愛的高跟鞋敲著玻璃橋的清脆,和拐杖的頓拙形成對比;他記得她為了躲開他的相機撞到街角煤燈的模樣,他記憶裡項言星最美的時候總是當她純真而忘我的時候;他記得他向她賠罪的方式,讓自己被定時噴水器弄得全身濕透,她會放下心防跑進水陣作為她的原諒,而慣例的和解儀式是--兩個月前歇業的那家咖啡館的double mocha。

 

「唈。」想念著她,他總會抬頭看天空。在他眼裡,項言星不像太陽,不像月亮,不像任何天體,她就像天空。美麗著、變幻著、存在著、嘆息著,天空的每個樣貌都讓他想起她,她的自信,她的矛盾,她的窩心,她的厭世,她的一切。

 

「……」他想起她的時候,周圍的環境總是特別安靜,完全不同情他這個寂寞的老人。他想起,她說過跟他在一起的時候,就像是在一個沒有聲響的世界裡,純粹藉著靈魂連結,沒有旁人的閒言閒語,只有他們兩個人的心裡的回音。

 

「呀,嗨。」他也告訴過她的,沒有她的曾經都不重要,其他的一切都不算什麼。他知道,她會在式天堂第一個迎接他的人,他永遠會聽得見那蕩漾他心弦,讓他著迷,讓他沉醉的,專屬於他和她的歌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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