世說欣語

在過年前就被遺忘的一件事，是那年的聖誕節，Sagittarius拉下了門，不對外營業。有些人說老闆是一個厭惡節慶的老頑固，那天夜裡她活該聽了整整三遍的〈聖誕頌〉；有人說老闆是個一日信徒，不過作為一個嗜財如命的商賈，聖誕老人還是懶得鑽進她的煙囪。

無論多少人說了，都不值得去求證或介意，在那樣一座聖誕節不下雪的城市裡，流言蜚語想傳多遠就能傳多遠，想傳多久到不一定都能傳多久，Sagittarius為什麼在歷史上夜店生意最好的那一年聖誕節不對外營業，得等到多年後，一個不放棄任何新聞的記者，和一個要匡正一切秩序的警察，和那個總是帶著毛帽的老闆，坐在門又拉下的店裡，喝著加了蜂蜜的氣泡水，好好聊過之後，才有白紙黑字記錄了事情的真相，不過這也是後話了。

無論如何，那年的聖誕節，原本打算在酒精催化下，像是穿著紅鞋的女孩一樣舞到通霄的男男女女，都被迫改變了計畫。

宋艾甯很快就反應過來，如果有任何人可以知道怎麼在豪華大派對和溫馨小聚會之間游刃有餘，不用說，宋艾甯當居首位。她選定了江晉伶家－－在人口稠密的首都鬧區，只有她的公寓夠大，而且房東爺爺人又和藹慈祥－－只邀了不想來也不行的江晉伶、一樣是嗨咖的褚恬樂、伴手禮總是特別稱頭的張琹、找了她就少不了八卦的王軒琪、不愛去夜店所以這會總該夠意思出來玩的項言星，和她的男朋友雷紹安、江晉伶的男朋友夏侯權、張琹的男朋友李岩信，（王軒琪的男朋友程風在感恩節的時候就告訴她，他聖誕節有例行的家族聚會），為了後面那兩個多加上的人，她決定也邀請只要這兩個人湊在一起沒有他們融化不了的冰山或是降溫不了的火山的「黃金組合」：林柏楷和洪澄澈。

Dress Code是王軒琪看了十本海外版的《mARkeT》雜誌決定的，食物是雷紹安親自下廚的，音樂是張琹眾多收藏之中的，活動是和褚恬樂一起設計的，而環境打掃則是醫界維納斯下凡操理的。就算是把自己當男生活，對食物挑剔又沒有品味，覺得公共場所的音樂都很吵，對於團康遊戲熟到失去興趣，認真說每次搬髒東西都會讓手指長不美觀的水泡，難搞、孤僻、勢利的項言星，也只能好好享受。

雖然說，此時此刻她是在沙發前一面挑片子，一面跟宋艾甯爭執「夏侯權說他和李岩信晚點才會到」這件事，到底該怪在誰身上。項言星堅持是全世界最不完美的假完美男李岩信，宋艾甯說只有可能是陰沉得很可能是蛇夫座的工作狂夏侯權的錯－－他們甚至吵到沒注意到原本也在話題中的張琹和江晉伶的告退。

於此同時，王軒琪和江晉伶最先開始喝起了紅酒，扮演稱職的成人，而平常最成熟的張琹，反倒躲到了掛滿吊籃盆栽的陽台，給李岩信傳了些撒嬌的訊息。把料理當成藝術的雷紹安還是在創作中，偶爾介入客廳的「戰場」，以免發生類似項羽殺了宋義的悲劇；跟江晉伶比較熟的洪澄澈拿著相機四處取景，隨時捕捉每個最滑稽和最耐看的表情。剩下林柏楷和褚恬樂不約而同出現在江晉伶的書櫃前，褚恬樂把玩著擺在最上層的樂團公仔－－宋艾甯特地為每個小玩偶做了聖誕裝扮，看起來更是可愛－－而林柏楷則研究著將擺在其中一層，木紋背殼的電子書閱讀器。

因為交情還不錯，他們只點頭打了招呼，仍然專注在把他們吸引道書架前的事情上。

（在表特醫美的廣告前導會之後，他們還算頻繁往來，不久前才和洪澄澈、項言星一起逛了自來水源區的市集，四個人都買了一些古董電子產品。洪澄澈幫褚恬樂挑了一具雙眼相機，也因為林柏楷又一次提他怎樣不懂欣賞環繞音響而購入了一台黑膠唱盤，項言星買了嚮往許久的打字機，而林柏楷則在三人的嘲笑之下，被迫買下了沒什麼尋價度的箱型電視。）

他們都放下手裡的「玩具」之後，才簡單多聊了幾句家常話，褚恬樂提醒林柏楷一定要吃她出差帶回來的夢不思議大泡芙和妖精之森年輪蛋糕，林柏楷跟褚恬樂介紹了他最近看得幾部科幻片，他說的都是些上個世紀的電影，因為他知道褚恬樂喜歡老電影對當代一無所知的美感。

聊著、聊著，他們又把目光同時放上了江晉伶的藏書。褚恬樂記得江晉伶最喜歡的是日系推理，他們一起逛書店的時候，褚恬樂在紀錄片區待了多久，江晉伶就在日本文學前埋頭了多久。（至於張琹和項言星，當然是比他們早去，又比他們晚離開。）不過，這一個書架是放著一些封面華麗得不「文青」的書籍，有科普，有傳記，有圖文集，有小說，也有漫畫。

褚恬樂看到了一本熟悉的書，厚度不厚，書背是出版社規格化的設計，她拿了起來，在暗紅的底色上有一顆裝置著時鐘和齒輪的心，書名是《機械心》，引述的文字這樣要人切記：

「第一，絕對別碰你的指針！第二，一定要克制自己的怒氣！第三，千萬不可以墜入愛河……」

「阿澈也有這本書欸。」看了一眼褚恬樂手裡的小說，林柏楷說道。

「難怪，我還想說，怎麼江晉伶也會看這麼『項言星』的書。」褚恬樂笑了笑，把書放回架上，並沒有打算深入閱讀。

「的確比較像項言星的風格。那應該是阿澈發現她在看，也跟著看了，又推薦給江晉伶的。」林柏楷推理道。

他會這麼猜也是因為洪澄澈本來只看攝影的書，卻在被他指出項言星確實比他好聊之後，開始把項言星放在Michael Kors手提包和手套箱裡的書本當成他的書單，立志要當四個人裡面最耐聊、最有腦的人。

「好樣的，福爾摩斯。」褚恬樂玩笑道。

「Mistletoe!」而不知道什麼時候簽下了停火協議的宋艾甯，出現在他們之間，指著書架旁、窗簾桿上的槲寄生喊道。

「什麼意思？」褚恬樂戳了一下宋艾甯的額頭，表示音量關小聲的意思，並且狐疑地問。

「你們必須kiss、kiss！」宋艾甯樂得不可開支，不管林柏楷的臉多麼尷尬，而褚恬樂的拳頭多麼堅硬。「不信你們問項言星！」

聽到自己的名字，和宋艾甯一點也不低調的喊叫，項言星走了過來，說：「我們不是西方人。」

這個職業假ABC竟敢這樣護航。

宋艾甯不管項言星那個叛徒怎麼說，還是死硬地堅持，好的傳統不分東西。

「我罰三杯，這件事就算了吧。」林柏楷先挺身而出。

「好啊，三杯恐怖果汁喔，我叫熊熊幫我調最噁心的給你喝！」故意用暱稱稱呼雷紹安，以表是自己的後臺多麼穩，除非林柏楷和褚恬樂絕食抗議，否則在這個廚師男友牌就是王牌的國王遊戲裡，他們只有乖乖聽從她宋艾甯的指示。

「呃，好。」身為真男人、大丈夫的林柏楷，一言既出，駟馬難追，說到做到。

「等一下，不要讓宋艾甯這麼神氣！」好勝心和玩心都很強的褚恬樂打了岔，露出狡黠的表情說，「就親一下嘛，你要主動，還是我自己來？」

林柏楷則帶著有點靦腆，有點娛悅的表情，摘下眼鏡，輕輕往褚恬樂的唇親了一下。

「洪澄澈，快拍起來！」宋艾甯知道「趁火打劫」重要的是時機，林柏楷的個性不可能親得太久，只能期待洪澄澈的快門抓得夠準。

項言星早就走到餐桌前，吃起雷紹安硬是要她點菜、她也不客氣指定要他做的葡萄乾布丁，而湊在一旁看戲的張琹和王軒琪莞爾不語，尤其深知那兩個人怎樣互有好感的張琹，天生冷豔的臉孔竟多了幾分溫柔婉約，王軒琪又因為這樣笑得更開懷了一點，早就沒在想程風怎樣錯過了一個連（在這時終於也到了的）李岩信和夏侯權都參加的朋友聚會。

江晉伶看著臉色不太對的洪澄澈，心想著早知道應該把放著蒸氣龐克文本的那個書櫃挪到臥室裡。不過，洪澄澈對上了她的眼的時候，卻是笑容可掬，甚至用於光示意她去推褚恬樂一把，也用指著自己的動作表示準備好推責林柏楷一下。

江晉伶當然是搖了頭搖頭，並且睨視洪澄澈，嚴禁他「犯罪」。不再管宋艾甯鼓譟的鬧劇，她回到客廳，坐在夏侯權旁邊，自動分食他盤子裡的肉腸捲餅，也招招手，要張琹來陪陪太努力要融入其中的李岩信。

在這樣的節日裡，人們只要開開心心的，就很完美了。

在公寓的另一隅，宋艾甯進了廚房，硬把雷紹安拉出來，王軒琪出其不意地跟坐在高腳椅上的項言星玩起了「猜猜我是誰」的遊戲，原本正要跟項言星說話的洪澄澈，靜靜闔上鏡頭蓋，然後順手取了桌上的香檳杯，一乾而盡。

「诶，我要跟你說－－」人潮散開了，林柏楷攔下褚恬樂。

「我先說。」本來已經要去覓食的褚恬樂卻在這時搶了話語權。「是一個秘密喔。」

聽她神祕兮兮的樣子，林柏楷轉過頭，讓左耳迎著她的正臉。

褚恬樂把密語說進了他的耳膜裡：「我要你對我負責。」

說完，他把林柏楷的臉轉向了她自己，這一次，換她主動吻了他。

「好啦，你要跟我說什麼？」眨了眨眼，褚恬樂問道。

「沒什麼，」林柏楷低聲說，「我本來是要跟你說，我覺得那個吻還不錯。不過，這一個更好。」

他們也不再多評論親吻這件事，一起走回眾人的身邊，褚恬樂順手把CD盤，轉到了聖誕情書的專輯。

瞥見這幕的項言星，抿嘴一笑。她一定會把會把爵士音樂和暖化得特別厲害的這年的聖誕節收錄到她那本（因致敬而）名為《機械星》，但永遠不會留下文稿的書卷裡。

而洪澄澈瞄準了項言星那一刻的喜眉笑眼，讓底片替他們無字的人生留下痕跡。

許多年過去，在最後的最後，所有恩怨情仇都蓋棺定論的最後，他們兩人才驚覺那一年的聖誕節，那個滿城的夜店生意都好得破表的聖誕節，那個總是戴著毛帽獨來獨往的Sagittarius老闆破天荒謝絕進入，而原因非得等到多年後的採訪和詢問才被揭露的聖誕節，無論是用褲裝或裙裝滿足了Dress Code，無論聖誕節的前一晚在哪裡過，無論豐年的盛筵貪杯了多少，無論姓氏在百嫁姓中有沒有份，無論六年前的大選投了什麼票，它之於他們每一個人的人生竟都是多麼無可取代。

在寫不成文章的故事裡，在失焦過曝的相片裡，在刮壞了的唱碟裡，在屢次翻拍的電影裡，在過期的食材裡，在玩膩的遊戲裡，在斷了球桿的賽局裡，在爆胎的跑車裡，在停止轉動的時鐘裡－－一旦所有喜樂，所有悲愁，轉眼成空，不記得誰的笑臉，也遺忘了誰的落寞，沒有了抒情，不值得論說，只剩下純粹敘事的回憶，被每個人用不同一種語言娓娓道來，然後就那麼地，在突然而然之間，顯得彌足珍貴，顯得無可取代。

後記：立夏都過了，還莫名其妙地把林柏楷X褚恬樂的告白文，寫成了聖誕賀文。掛襪、聖誕樹、彩虹音樂劇……我沒有理由不相信聖誕節是最錯不了的節日。這篇寫了多個角色不一的興趣，反而沒能好好闡發dress code的部分，所以且待下回分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