世說欣語

「其實，我一直都喜歡你。你應該不是沒有一點感覺吧？」

他跟她告白，一記乍看溫柔的直球。

「如果我什麼都不知道的話，我會接受你。可是，現在，我不想被你喜歡了。」

她回絕了，故事要從回憶開始說起。

人在陌生的環境，很容易誤判對手。

S有時候會坐在E的前面，通常是斜前方。休息時間，他跟左邊閒聊，也跟右邊瞎扯，更多時候，他會站起身，跟她旁邊的T吵吵鬧鬧。

T是一個群體中的大姊頭，即使是一個最正派－－至少考官會自信他們做了那樣的判斷－－團體，T的大姊頭氣場依然強大，沒有人會明著與她對峙，更多的人試圖討好她，E很幸運，她不需要做那些事，因為T一開始就決定善待什麼都不想要的她。

S跟T似乎認識了一輩子，相處起來默契絕佳，E把他們的對話聽得清清楚楚，有秘密的人不會喧嘩，所以他們應該活得光明正大。

不過，私底下，T並不太挺S，因為他就跟所有的蠢蛋一樣，是個自以為是的男性。

E聽聽就算了，有些人會護航，有些人會附和，鑒於她跟S連一句話都沒講過，她不覺得需要表態。

在她的觀察中，S很跋扈，但也夠聰明，他知道如何去佈施他的友誼。

終於，有一天，對象也輪到她。

他也沒跟她講什麼，就是問問籍貫－－那時候，「哪裡人」的話題還在流行－－問問學校－－大家都知道的，知識份子身上都有一個條碼－－問問喜不喜歡臺北市。

有意思，光聽口音就知道，S不是本地人。

「還不錯啊，至少我在這裡遇見了人很好的高雄人。」

她回答道，指的是剛回到座位的T。

「還有我啊，我人也很不錯。」

他這樣講，讓她不知從何回應起。

光憑簡短的對話，無從判斷人的優劣好壞。

T倒是率先搭腔，伸言S難道不是心有所屬了。

S的話很奇怪，T也講得沒頭沒尾的，他們的話題卻已經結束了。

事後，回想起哪裡怪，最令E想破頭的就是這個場景，她始終無法確定，當時的S，是否已開始他的計畫。

和認清夥伴相比，更重要的是跟對夥伴。

跟T、S、還有其他像他們那樣的人，保持還算可以的關係，其實有很高的附加價值，消極一點，不用落單、不會被蒙在鼓裡，積極一點，他們會讓人笑、讓人覺得存在真好。

N是個很有層次的女孩，第一眼會覺得平凡，尤其是當她跟M一起出現的時候，M像公主，美麗又聰穎，爽朗又優雅。久之，卻會發現M就是公主，N卻不只是平凡人，她比M更善解人意，更落落大方，她會的遠比表面上看見得多，她的美一旦發現了就很難釋懷，她時而傻時而刁，惡意兩個字卻完全無法跟她連結。

每天早上，E跟N都會在十字路口相會，在N必須在M旁邊扮演平凡人的角色之前，E會跟她愉快地聊天，很後來，她才發現第一次在十字路口遇到N之後，自己就再也沒跟M說過一句話了。

當然M跟N還是好朋友，因為只有E討厭有公主病的人，N會繼續扮演平凡人，因為M屬於T身邊那一大群難以觸及的，M很需要N，因為用人唯才的S凡事都聽她的。

結論上，不管N也好，M也好，他們都是T跟S的衛星，也許衛星可以擁有更浩瀚的宇宙，沒有了行星，他們哪也去不了。

O的事情，細究的話，也不脫這個鐵律。

關於S與O的齟齬，她是從T口中聽到的。

正確而言，S不是首謀，只是後來首謀決定聽從真正聰明的S來行事，於是S成了主謀。

T解釋了S如何拉攏身邊的人，形成排擠O的勢力。

這個圈子就是太小了，才會變成這樣子。

十個錄取的人，九個來自同一個起點。

剩下的人，是E，她只要繼續扮演來參加冬令營／夏令營－－天曉得哪個營隊活動期間橫跨三個季節－－的小朋友，沒有人會對她有意見。

「你很可愛。」

T這樣說過。

N這樣說過。

M這樣說過。

S這樣說過。

P、Q、R這樣說過。

O也這樣說過。

不過，E後來就不曾再讓O說過類似的話。

在整起事件中，她不該違背慣例去偏袒強勢一方的S，但是每天在十字路口，N總是會順口說到他多麼幽默風趣又認真負責，N都那樣說了，E當然會相信。

因此，當她跟S搭到同一班電梯的時候，仍然會笑著聽完他那些白痴的笑話，然後送上幾句她獨有的「神回覆」，S會捧場大笑，然後依從她的示意，先離開電梯，似是不留戀什麼。

不怕得罪任何人的大姊頭T還是有幫O講話，但總是順帶酸他兩句，E不能批判什麼，因為T的模仿著實維妙維肖，如實呈現了O那種對自己的不完美沾沾自喜的態度－－E討厭不聰明的人，這點S一定一直都看得出來，並且隱隱自豪著。

P、Q、R都說他們不打算選邊站，他們也確實沒有跟誰疏遠或跟誰親近。O還是很愛來和他們幾個閒聊，把他們當成三節會送土產的兄弟，看到坐在附近的T跟E，O總是一併噓寒問暖一番，P、Q、R不像T會找藉口離開，總是全數留在現場，也不曾打斷O，總是耐心等到他把最後一句話也說完。

講話不得體的O總是會惹錯人，P、Q、R會笑著說他們聽E的話行事，O的道歉從來不得E的心，他越說，她越煩，P、Q、R滿臉的尷尬挽救不走偏了的對話。

於是，有一天，她調頭走人，正當著O又開口說他多喜歡他們這群人的時候。

P、Q、R還是留在現場，也許算是收拾爛攤子，事後，他們不提這件事，完全沒有。

就是這裡不對勁。

P、Q、R以前總是在說O跟S的事，起頭的人和切入的點偶有不同，但主旨就是O跟S，O太老實，S太強勢，S太會做人，O太會犯錯。

有一天，他們什麼都不說了，連她問起，都只把那個一定有怎樣的事情說成沒怎樣。

O開始跟她保持距離，S倒更常坐在E的前方。

休息時間，S會跟E聊兩句，簡單、不壓迫人地聊。原本坐在旁邊的P、Q、R，總是無聲無息地走出去。

明明S跟他們也有話要講，明明他們四個人熟得很－－

當O出現，而他們哪也不去的時候，是在充當誰的眼線嗎？

儘管身為「兄弟」，他們確實不曾打斷O說那些冒犯的話，不曾替他向她賠不是。

跟S聊天很輕鬆，E其實覺得還不錯，只有兩個人不會太麻煩，從不需要討救兵。P、Q、R老是要她轉述聊了些什麼，她也沒想太多，據實說明，並開點玩笑，神色自若，難得喜上眉梢。

那是還沒發現事有蹊翹的時候。

誰會想到，她以為的自由自在，全是經過設計。

「聽好了，E是我的人。」S告訴P、Q、R。「你們三個剛好跟她比較熟，千萬不要讓我聽到任何把她跟別的男人連結在一起的風聲，懂嗎？」

P、Q、R唯唯諾諾應道。

「否則的話，我一律視為引清兵入關的叛徒。」

人生若像一場賽局，底牌是紅心Ace，只有小心守護好自己的感情，才能免於被人玩弄於股掌間的命運。

P、Q、R之中，P是最讓人放心的人。

他透明得很，喜憂一律形於色。

一下就被套出理想型的是他，E卻也讓他輕易就得到了她喜歡哪種人的情報。

P身為暖男P，不會隨口說出S就是人選，但是P身為暖男P，會提醒她要小心像Q、R那種見人說人話的玩咖，因為P、Q、R是好朋友，P卻如此語重心長，反而讓E忘記了S才是玩咖中的玩咖，花心大蘿蔔中的花心大大蘿蔔。

（沒人說過這件事，但E是天生的偵探，她會自己做功課。）

Q其實不花心，他只是對每個女人都太用心。在只有兩個人的電梯裡，他是唯一讓E勉為其難不自己控制開關鍵的人。E很怕電梯，不過，她不打算詔告天下，藉由電梯服務，保自己的安全，賺別人的認同，一舉兩得。Q似乎是自己注意到了，所以他會伸手壓住電梯門，護著E進電梯。

可能是Q夠細心，所以E就算有戒心也沒用，固定出現在桌上的，從Q請吃的糖果變成了S送的巧克力，這也沒讓她覺得唐突。

R是個深藏不露的人，無論是他的笑梗或他的內涵，都埋藏在那張不動聲色的臉皮之下。E跟他共事過，她不斷嘗試探他的底細。R的學識源源不絕，耐性更是一絕，無論E做了什麼、說了什麼，他都能接招，而且不像P和Q，R不會成天把S掛在嘴上。這點他和T有點像，他們都不在意別人的眼光，如果這話說給T聽，T只會聳聳肩，R聽到的話，卻會挑動眉毛，露出一抹意味深長的笑容。

R跟T有曖昧。

這是第一個P直接給她講得明白的八卦。

不知道是誰先喜歡上了誰，反正後來坐在E旁邊的T，總是轉往另一個方向跟R交頭接耳。

E樂見其成，也覺得有點羨慕。

R不太愛說話，某些部分跟她有點像，T百分之百是相反，他們需要對方。

這叫作示範組。

R或許沒那麼冰山、沒那麼內斂，T也（常常）有累了不想當大姊頭的時候。

但是他們給E看的，只有他們互補而完整了彼此的一面。

其實過程中還是有透露端倪的。

在R跟T明明有曖昧，T卻跟Q同組，而讓R跟她同組的時候，就該懷疑了。

P問的時候，R順口說了他要挑E，Q的反應不像是針對他用字得不精準而已。

「輪不到你挑她吧？」Q是這樣說的。

而且P也說了「應該是她挑你吧」之類的話。

R看了T一眼，T也沒有不高興，反而是調侃R也有講錯話的時候。

那句話，有那麼「講錯」嗎？

身為當事人的E可不那麼覺得，不過男女授受不親，把話講清楚、講正確的確至關重要。

是「抽籤」，R解釋道。

也是作籤，儘管當初提供了紙張的Q這輩子都不會承認。

讓T的R靠近E是最保險的作法，這招是T傳授的，S心裡有不快也不敢有意見，在這些人看似端正的行事為人背後，暗藏的心機多麼深沉可怕。

擒賊擒王前，可以跟監那些迷戀著王的人。

他們未必是小人物，很可能是公主，所以會有點難度。

然而醋意這種東西不僅容易辨識，而且很好追蹤。

光從M那髮夾彎般的態度，就該猜到一切。

斗膽批其逆鱗，要有智慧。

E不可能突然纏著S不放，表現得像花痴一樣。

但巧遇很容易，扮傻白甜很容易，裝柔弱很容易，要讓M越來越生氣也很容易。

適可而止就好。

「M是不是討厭我？」E故意這樣問T。

所有人心中都有答案，但只有E看T不發一語的樣子，決定主動說明。

「有一次我跟S在茶水間講話，M剛進來馬上就轉身離開了，等我走了，才又進去。她跟S也是有說有笑啊，像是什麼都沒發生一樣。」

「你有聽到S跟M講什麼嗎？」圓融的P以問代答解T之圍。「可能S會問M為什麼走進去又走出去啊？」

「沒有啊，我看他們就沒怎樣，平常感情那麼好，應該就不會特別問吧。算了，我也可能想太多，我有問N，她也說M沒有跟她說什麼，應該就沒事吧。」E快速把話題了解，釋放一些假訊息。

她可能以為S喜歡的人是M。

更可能在意S跟別的女生好。

看她最近似乎很樂於跟S親近，他們怎樣解讀都不脫這二類，她等著看那些講義氣的傢伙把錯誤的情報傳出去。

古人早就說了，生命誠可貴，愛情價更高。若為自由故，兩者皆可拋。

「你可以跟我去外面一下嗎？」S把E約到相對安靜的地方。

「我想先問你一件事，M是不是討厭我啊？」她搶先一步開口。

「會嗎？」他的情報夠靈通，所以早就知道E對M心存芥蒂。

對於這件事，Q剛呈報的時候，他就跟M說過了，偏偏事情還是無解。

「是不是因為我之前跟O關係還可以，所以她覺得要劃清界線啊？她跟L好像都很排斥O。」

S不認為T什麼都沒透露，但E提了新納入的L，偏偏沒提始作俑者的他。

不過，他也沒空思考太多細節，光是從E的口中聽到O的名字，就足以讓他心神不寧。

「你跟O很熟嗎？」他小心翼翼問道。

「也不算，就P、Q、R他們跟他不錯，他就會順便跟我聊天吧。」她原本不打算出賣那三個傢伙的，這算是天外飛來的一筆。

「你跟他會有話聊嗎？」

聽出S心裡的介意，E在心裡暗哂，S一定記下了要找P、Q、R算帳，某種程度而言，他們這是聰明反被聰明誤。

「還好啊，我本來就不太會聊天，跟誰聊好像都差不多吧。」

他不知道她為什麼要聊那麼尖銳的話題，而且明明一切的跡象都顯示她不喜歡O這個人，她此刻的現身說法卻是不然。

「那跟我呢？」

如果她是想測試他的反應，他承認他上鉤了，既然如此，他也不容她繼續迴避。

「你還可以啊，不會尷尬就好。跟M聊天就蠻尷尬的，可是你們那麼熟，跟你講這個好像也很奇怪。」

E的字句沒什麼問題，但表情很微妙。她露出略微緊張、害怕的表情，皺緊的眉頭又顯現了某種在意。

S想起Q的建言。

「其實，我一直都喜歡你。你應該不是沒有一點感覺吧？」

他跟她告白，希望給她一點安全感，以免她從此不在。

「如果我什麼都不知道的話，我會接受你。可是，現在，我不想被你喜歡了。」

她回絕了，一點都不可愛，從此也不再有更多回憶可以填充他們斷章的故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