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奇怪欸,為什麼我被你們說得好像很世故、卑鄙一樣?」項言星出聲反駁。

 

「都是事實啊?」魏千瑜故作無辜。

 

「那就這樣吧,你們就去告訴全世界,我,項言星,難搞、勢利、孤僻,讓他們通通退避三舍。」項言星賭氣說道。

 

「為什麼不是,你,項言星,去改掉你的難搞、勢利、孤僻呢?」方絢音悠悠地說道。

 

「一,我不想,二,我個人覺得,你,方絢音,也很孤僻,你,魏千瑜,比我更勢利,你,謝佩雯,則是超級難搞,我改掉的話,你們就沒人要了。」項言星用講歪理的方式,把謝佩雯拉回對話框裡。當然,她也不是不真心覺得謝佩雯難搞,魏千瑜勢利,方絢音孤僻。

 

「你想要的話,齊烈可以讓給你啊,反正,程風我也讓出去了,」謝佩雯知道這是她的cue點,想了想,説了自嘲的話,「這樣聽起來,我是不是超級不難搞?」

 

「你故意說這樣講,讓我們要想些話來安慰你,真的蠻難搞的。」項言星回應,魏千瑜和方絢音都挺訝異,項言星和謝佩雯是怎麼培養出這樣的交情的。

 

「講話我是講不贏你啦,項言星,」謝佩雯露出勝利的笑容,和自由女神般的自信,「畢竟,我沒有你那麼難搞,但是你不要想說你現在這樣擺爛,我們就會停止探問你的type。事實上,我大概猜得到,你就是只適合跟和你一模一樣的人在一起,我看你也是有『靈魂伴侶』這種不切實際的幻想吧。」

 

「所以你跟齊烈,不是『靈魂伴侶』?」方絢音抓到時機調侃謝佩雯,屬於她們倆的節奏似乎又回來了。她們過去雖然不算最麻姊妹,倒也挺有來往,畢竟同樣是追求卓越,而且不羞於承認的人。

 

「不是那種要求『同步』的靈魂伴侶,難道你跟陳立傑是?」謝佩雯試著自然地提起陳立傑,她還不夠輕鬆,但撥弄著長髮的方絢音沒有放在心上。

 

「『同步』多無聊,我覺得opposite attract比較吸引我,我以為你也是,因為像我們這樣有想法的女生,真的都不適合太自我的男生。」方絢音笑得有點過火,連忙揉起自己的肚子。

 

「我不能同意你更多。」謝佩雯也笑得很開懷。

 

方絢音和謝佩雯逗弄項言星之餘,也注意到了魏千瑜的抽離,但即使只見過洪澄澈一面的方絢音也覺得他和項言星有種難以言喻的契合,而常和他們相處的謝佩雯更是清楚他們有過多少糾纏。魏千瑜是感謝她們所給她的空間的,說到「靈魂伴侶」總會讓她感到迷惘,因為連她都覺得洪澄澈和項言星很相配,在自然中探求幻象,是洪澄澈的邏輯,在虛構裡尋覓真實,是項言星的雅興,他們一動一靜,可以互補,都是情理兼備,可以投緣,沒有道理他們始終沒有機會在一起,而又是什麼道理要她和洪澄澈在一起。


即便常告訴自己不必去想,但人怎麼可能真的把過去拋在過去裡?

 

這就是為什麼一開始她會在任意門沉澱心情,也是為什麼那時候,當她聽聞陳立傑和方絢音的消息的那時候,她心裡是難受的,那種虐心感絲毫不亞於得知項言星在洪澄澈的過往裡所佔的份量的那時候,她所體會到的刺痛。

 

項言星和方絢音,兩個在她的回憶裡永遠占據了太多的人,教她如何釋懷?

 

牽牽掛掛、拉拉扯扯,都得怪項言星,愚蠢的、可惡的、始終盤桓在洪澄澈四面八方的項言星。

 

「你去哪裡?」事後回想起,她那時候的聲音有點太像項言星,她痛恨那樣,她確實不愛自己本來的嗓音,但是她尋求的是一種兼有「清亮的謝佩雯」和「溫婉的方絢音」的調調,而任何「清婉的項言星」都是錯誤的。

 

「你沒別的事好做嗎?」每當他不直接回答她的問題,她的理智線就會斷裂,她就無法穩當的思考--無法像「魏千瑜」一樣思考。

 

「洪澄澈。」她試圖冷靜,只喚了他的名字。

 

「什麼?」他堅持冷漠,點燃了她的火氣。

 

「我說你剛剛--」她本來不想重複同樣的問題,那樣顯得沒個性,也顯得絕望。但她,魏雅姿,確實就是絕望,確實就是不像項言星那樣有個性。

 

「你問這個做什麼?」他打斷了她的話,她當然感受得到那句反問裡面的不耐煩,她很怕他那個樣子。真的,她真的很怕有一天她厭倦了不夠精彩的她。

 

「你回答我的問題。你剛剛去哪裡?」她還是強忍著,不先道歉,任何一個大女人都會這麼做。

 

「你是跳針嗎?」他邁開步伐,顯然不太想理會她。

 

「你剛剛到底去哪裡?」認輸了。魏千瑜認輸了。她不得不揚起聲音,太過激動地質問洪澄澈。

 

「市政府。」他的答案好像很正常,他的聲音也非常平靜。

 

「為什麼?」既然都問了,就只能一直問下去。

 

「遞交文件,不然呢?」他沒有看她一眼,專注於撕開桌上的信件。

 

「為什麼不交給我去辦?」他能給的安全感從來就不夠她耗用,終究殆盡了。

 

「經濟學家會對你--」他輕挑的消遣令她忍無可忍。

 

「順路、有空、剛好方便,」她補完他無恥的答案,「順路去看項言星,難得有空拜訪項言星,剛好方便跟項言星喝一杯。經濟學家一定會對你讚譽有加!」

 

「魏千瑜,你無不無聊?對,我確實有遇到她,但是我去市政府絕對是為了公事,她也是!我們在市政府碰到,是哪位局長要幫我們多回沖幾次?」她其實知道他不喜歡聽到那個名字,尤其不喜歡聽她提起,但她還是做了,也決定要正面面對他的回應,可是她萬萬沒想到他的不高興是多麼地決絕,「我現在是不能跟別的女人呼吸一樣的空氣嗎?你受不了,分手?」

 

「不要。」她沒有哽咽,但也不想多說太多的字,因為那都是示弱的表現。

 

「會怕就不要拿瑣事來找我麻煩,這兩封信你去回一下。」她不太知道他這樣「隨口」提分手,有多少真實的成分,也許她不肯順他的意轉向討論公事會強化他的動機,不過她不想被敷衍。

 

「洪澄澈!你把我--」她推開他遞過來的信封,拒絕妥協。

 

「員工!魏千瑜,你是高中生嗎?我是每次見到項言星都得跟你報備live連線嗎?我跟SCDP還有合約,我跟李岩信下禮拜要一起接受採訪,項言星是他們的新聞秘書也是法律顧問,我在公事上聯繫她或恰巧在市政府碰到她,不行嗎?」他沒有撿起掉落地面的文件,只是冷冰冰地盯著魏千瑜。

 

「你們敢保證你們只聊公事嗎?」如果洪澄澈覺得換作他自己滿口「那個名字」就沒有關係,那他就是大錯特錯。

 

「我們只聊公事跟你的事。她叫我轉告你,你們有個朋友,陳立傑,得了肝癌,現在人在你們學校附設醫院,如果你想見他最後一面,要盡快。員工,你可以把地面上的東西撿起來,去做事了嗎?」他的陳述和嘲諷都很冷淡,可是她很明白他很介意項言星沒多跟他說些話。她對這點應該有理由不滿,她卻覺得慚愧,她應該要足以讓他放下錯誤的過去,足以擔當給他幸福的角色。

 

「老闆,我下班前給你,不就可以了?」她沒看他。她就不是項言星,項言星的偏激是對仇敵恨之入骨,可是對愛人絕對倒空自己。

 

正常人才不會那樣。對吧?

 

牽牽掛掛、拉拉扯扯,也得怪她自己,愚昧的、可悲的、始終顧忌著項言星一言一行的她自己。

 

後來,國際藝文雜誌的領頭羊,mARkeT,採訪李岩信和洪澄澈的時候,項言星和魏千瑜在拍攝現場遇到了,這已經不是他們第一次在工作場合碰面,卻是在洪澄澈和魏千瑜大吵一架之後,她第一次看到引起他們衝突的元兇。

 

很顯然,李岩信和洪澄澈忙著施展魅力,訪談員忙著臣服在他們的西裝褲之下,魏千瑜和項言星就有了空閒時間,把話說得更清楚一點,她得到的回應,沒有讓她寬慰,只讓她更不舒服。

 

「我是碰巧遇到洪澄澈,如果他還有你要賺錢,勢必會繼續和我巧遇。公歸公,私歸私,我們也不是私底下約去喝下午茶,逛書店,聽演唱會,就只是在市政府,gosh,全世界最不『浪漫』的地方碰到,或是在你環伺在側的工作場合共事,你到底有什麼好抱怨的?」

 

「不要跟我來那一套!」她失控了。她很痛恨自己,可是她無法不去想到,洪澄澈也是用同樣的話來向她澄清。

 

公歸公,私歸私他們兩人老是說得好像一切的情愫都可以用這句咒語解除。

 

每次他們吵過架,尤其是為了項言星吵過架,洪澄澈下班時就不會等魏千瑜,魏千瑜也沒有回到兩人同居的公寓,她從車門內側的置物箱底部撈出塵封已久的鑰匙,開啟從前獨住的套房房門。

 

套房裡有很多專屬於她的東西,那記得自己剛搬進去的時候像How I Met Your Mother裡的Lily一樣興奮地布置,床的位置她換了三次,餐桌桌巾是逛了十幾家家飾店才選出來的,和窗簾同色調,又不顯得太古板。她和洪澄澈的公寓有整面牆的CDDVD,還有黃金單身漢必備的那令人無法理解的環繞音響,她自己的套房則只有一台手提音響和幾張學生時代搶購的專輯,她喜歡它的馬卡龍綠,是小女孩的天真,偶爾她會有點罪惡感地聽著男子偶像團體令人尷尬的歌聲,吃著自己用小烤箱烤的法式布雷--當然比不上洪澄澈擅長作的可口美味,但可以多加一包糖讓她感到很滿足。

 

她都是踏出房門的時候才會想到洪澄澈,多半的時間她想的是魏雅姿,想的是以前魏雅姿和項言星在宿舍房間聊天的畫面,那時候的項言星總是很狂妄地述說一些她想出來的荒唐「復仇計畫」,那時候的魏雅姿雖然笑她,但是不鄙視她。那時候的項言星和那時候的魏雅姿會聊男孩子,就跟所有的女孩子一樣,有時候現在的魏千瑜也好像要跟某個人一起聊她的男朋友,可以放閃,也可以臭罵他一頓--那就是她想像中好姊妹要做的事--好姊妹就應該要一面討厭對方的情人,一面祝福他們可以百年好合。

 

項言星就做得到,比如她會當著王軒琪的面罵王軒琪識人不清,但當其他人在背後念王軒琪的時候,她又會跳出來要他們閉嘴,她說了數以千遍的李岩信是爛人,但從他是張琹的男友、配偶到前夫,項言星始終只要求李岩信不要對不起張琹,無論要她付出什麼代價都行。

 

可是項言星大概沒有當她是姊妹,否則她就不會在陳立傑的事情上不支持她,畢竟傻傻的魏雅姿都在項言星面前吐露的所有的心事了;她也不應該設局讓她帶學長跟她吃飯,而活生生地搶走了她好不容易才敢放感情去喜歡的學長的目光。項言星面對知己能多犧牲,魏千瑜從過去到現在不曾懷疑過,但是項言星沒當她是知己也是事實,她花了很多時間跟她相處了,也夠了。她在大學時代選擇放手,選擇放過自己,不再活在項言星的陰影下--如果項言星,像她還抱著一絲希望相信著的,有一點當她是朋友,她應該也會為找到自己的魏千瑜感到高興的。


「但是我可以否定你很多。」項言星對於「靈魂伴侶」有很多不切實際--也沒有必要太實際--的堅持,她當然不如方絢音和謝佩雯此際可以笑得這麼開心,「等一下,相信有百分百的soul mate很錯嗎?」

 

「再怎樣也不能算對吧,」方絢音沒有讓謝佩雯來辯解,有些話說不出口的人,就不必說了,「我跟陳立傑在一起十五年,我們絕對不是光靠『相信』、『迷信』、『妄想』,好,好,好,我好好講,項言星,你好好聽。感情是需要經營的,不能光憑著我『我們兩個人一定會適合』就放著不管,兩個人會在一起,一定是有過很多甜蜜、快樂,但是吃苦呢?衝突呢?聽著,即便是真的一模一樣的人還是會有衝突,最簡單的例子,垃圾誰倒?碗誰洗?你或許覺得可以分開生活,但是你真的很愛一個人,一定會捨不得不多花點時間相處。項言星,我覺得你絕對是會為另一半付出一切的人,但是前提是,你要願意接受某個現實生活中可以存在的人是當另一半的人選,懂嗎?」

 

「方絢音老師你講話好有道理噢。」項言星聽方絢音說著,說著,語調有點哀傷,於是耍無賴地說道,「但是你這麼孤僻的人說的話,應該要打折扣。诶,那個很難搞的謝佩雯法務長,你也不要多說太多。還有勢利的魏千瑜律師我完全明白你,你不需要相信『靈魂伴侶』沒關係,你只要『零負債伴侶』就好了。」

 

方絢音的愛情觀很成熟,一如在她離開那天,突然攔下她的韓懿婷。

 

他們並不熟稔。她和她僅僅是曾荒謬地扯進同一張花邊蜘蛛網的關係,她卻在瞥見她走出李岩信辦公室時,立刻明白了她的決心,而非像其他圍觀者一樣天花亂墜起他們「可要小心別讓見光死」的情分。

 

她沒多説什麼,只是說了一期一會、後會有期。這讓項言星對過去老愛跟王軒期聊她的八卦,感到愧疚。

 

她不會告訴任何人的,是韓懿婷的愛情生活也是她仍在等待靈魂伴侶的原因。

 

「你那什麼爛笑話。」魏千瑜露出睥睨的表情。

 

「我是幫你講話欸,要不然這個方老師開始教訓人,是讓人吃不消的。你要記取我的前車之鑑啊。」項言星不以為然地回答,「不說什麼伴侶不伴侶的了,無聊。聊聊別的嘛,工作啦,比如說。有那種很荒謬的庭,分享一下啊。」

 

「你是要逼我問你為什麼離職嗎?」方絢音看向項言星,有點玩性地翹起二郎腿。

 

「想說可以給你養啊。」項言星調兒啷噹地回答,「況且魏千瑜也很討厭在工作的時候看到我,我也很討厭看到她。」

 

「誰說過要養你?」項言星和魏千瑜交換了一個鬼臉,方絢音則一派輕鬆地回嘴。

 

「項言星,你是在鬧著玩嗎?」前同事謝佩雯就不是太高興。

 

「啊,我們不是要住在一起?」項言星很喜歡用無意義的語助詞裝模作樣。

 

「不等於我要養你啊。」方絢音還是一副瀟灑的樣子,「應該是你要養我吧,我還有一個孩子喔。」

 

「你們兩個要住在一起?」謝佩雯卻是認真了起來,「沒問題嗎?你不跟長輩住?項言星雖然很愛當乾媽,但她是只會泡咖啡,不會泡牛奶,也不可能換尿布的喔。」

 

「謝佩雯,我知道你在擔心什麼啦,」項言星得意地說,「我故意逗你的,我們是要住在一起,不過方絢音去上班,我在念書的時間的白天,Baby,by the way,他叫什麼名字啊,他會去方絢音她爸媽那裡,給他們帶,晚上我在幫忙持家,她就專心照顧小孩。這是我好不容易想到的方法欸,否則Baby會被搶走的。」

 

「陳立傑他爸媽OK?」謝佩雯還是不太放心,她會那麼在意也是因為她對兒童教養有很多堅持,她印象中項言星應該也是一樣的,至少聽司徒尚說起來是那麼回事,這次,她會讓方絢音這麼「隨便」,她也挺意外的。


謝佩雯等待這場「相逢」已經好一陣子了。

 

決定在很久之前就已經作成,而同學會邀約等於是捎來了一陣東風的信息。謝佩雯剛參加了陳立傑的告別式,她不確定家屬邀請的到底是她或是齊烈,又很清楚作為遺孀的方絢音並不是很贊同陳立傑的父母對他的後世的一切安排,不過身為謝佩雯,什麼都有,什麼都願意給的謝佩雯,她當然還是到場致意了。她以為她也會在那裡碰見項言星或魏千瑜,可是他們兩人都沒有現身。

 

她只在門口匆匆撇見方絢音一眼,下意識地瞄了她的腹部,一股哀傷登時湧上她的喉頭,她抓緊齊烈的手臂,快步離開。

 

「陳立傑」過世的消息是項言星知會他們的,而她的一句「你們也要好好把握」或多或少影響了他們訂婚的決定,項言星說陳立傑是一個有溫度的人,就這樣失去和摯愛相廝守的機會,對他一點也不公平,謝佩雯知道,她也是在提醒她,不要讓齊烈等太久,她記得自己第一時間就反應到,項言星就是個過來人,她自己也是--她和她都該明白有些事是逾時不候的。

 

「她藏得很好。」齊烈邊開車邊說,他觀察了謝佩雯一陣子,她從上車以後,就靠在窗上,沉默又毫無表情,他悉知那是她消氣的方式。

 

「我就是不懂,陳立傑的父母也有權利知道那個孩子的存在。」她向來是有問有答,但應對有技巧,聲色有文章,從來不會輕易透露自己的底牌。也許是因為從小生長在一個「高處不勝寒」的環境裡,謝佩雯很習慣她真正的想法是不被了解的,所以她習慣了保守秘密,很長一段時間裡,她一直很自信,也一直很相信,隱瞞是讓她成就了一切的訣竅。

 

「我知道你是為了小孩想,但沒有一個母親不會為小孩想更多。」齊烈想了想回應。

 

「那些從未評估過自己的能力就讓自己懷上一個生命的母親就是--」謝佩雯說著有點氣著了,「算了。」

 

「王軒琪確實不夠成熟,不夠周全。」齊烈考慮過直接稱呼謝佩雯過去婚姻裡的第三者「賤人」或其他更難聽的話,不過他知道以謝佩雯的自尊,不會接受自己輸給一個「無恥下流的小妖精」,也不會接受自己至今還是無法「文明地」稱呼那個人「無恥下流的賤人妖精」。

 

「我不是說王軒琪。」謝佩雯回得很快,但有補上了一句,「對,她也是一個例子。重點是,小孩就應該在健全的環境下長大,母親躲著亡父的原生家庭,偷偷生下自己,一定會讓這個小孩從小就懷著埋怨長大。任何心裡有恨的人,都會對世界造成有害的影響。」

 

「謝佩雯,你想太多了。」齊烈試圖安撫她,「隱瞞確實往往解決不了問題,仇恨也真的會讓人過得不快樂,但是,我想絢音現在還不適合對她的婆家開誠佈公。」

 

「你最好不要話中有話。」

 

「總之,項言星會好好保護小孩的,在兒童教養上,你們兩個人觀念是一樣的,絕對是最無懈可擊的雙喜搭檔。」齊烈總是比較樂觀,那也是謝佩雯依賴他的原因,但有些時候還是不太讓人放心。

 

「項言星?她自己麻煩夠多了。我想,我還是自己跟絢音談談好了。」

 

她不甚滿意她和方絢音談的結果,她致電給她時,一開始盡量不要干涉太多,但方絢音從頭到尾都堅持己見,她說孩子是她的,這點謝佩雯也不否認,母愛有多偉大她也懂,但是職業婦女一個人帶小孩,對她來說就是不夠安全。她不清楚陳立傑的病情和方絢音的懷孕都是什麼時候知道的事,但是她堅信,方絢音的愛和陳立傑遠在天堂的守護沒辦法給孩子一個最完美的環境--只要是這樣,就代表家長根本沒有設想周全。

 

如果只區分自私和不自私,方絢音一直是自私的那一邊,就算在光譜上也有很明確的色彩。方絢音是自私的,謝佩雯從旁觀者的角度,從友人的角度都看得出來,但是方絢音的自私又不是那種沒天良的自私,謝佩雯默默祈禱,這樣有愛的自私也許可以彌補、挽救一切。


「我不會跟他們妥協,怎麼可能。」方絢音果決地說。

 

「但是總有一天,你小孩會問起的。」謝佩雯提醒到。

 

「我知道,但我不能失去這個小孩,這是我活下去的希望。」方絢音說,「謝佩雯,每個人都有一個不能碰觸的傷痛,我想你也懂的。」

 

不只謝佩雯懂,項言星也懂,某個人的臉,在聽到那句「不能碰觸的傷痛」的時候在她腦海裡浮現了;魏千瑜也懂,「不能失去」聽起來很誇張,但是她確實體會得到;讓謝佩雯心情不平靜的不是她可能也會因為失去誰而活不下去,而是方絢音以為她會懂她。也許她應該要試著去理解她。

 

「謝佩雯,對不起,我不是想提你的過往,只是--」

 

「我知道,以前的是沒什麼好說的,我早就放下了,你自己想清楚吧,你的事情,也是陳立傑的事,你不要對不起他比較重要。」謝佩雯順口說了句重話,隨即感到歉疚,「別說這些了,多談也累人,我們說說別的?你爸媽帶孩子應該很開心吧?」

 

「當然,再怎樣是他們的孫子,親人就是最深的羈絆嘛。」方絢音說著,想到父母含飴弄孫的畫面,露出欣慰的笑容。

 

「有時間我可以去看看你小孩嗎?」魏千瑜問到。

 

「當然啊,但是先警告你喔,長得跟陳立傑很像,你不要被嚇到。」方絢音開這個玩笑前,有稍為想一下,最後還是用了「被嚇到」這個比較有趣、單純的說法。

 

「那我再跟你約一下。」魏千瑜答覆,「像陳立傑的話,應該還算可愛吧,我記得我看過他小時候的照片,是要嚇到什麼啦。」

 

「我也找時間跟齊烈一起去看你跟小孩。」謝佩雯也說道,「當然還是希望,除了我們之外,你也要讓他爺爺、奶奶抱抱他。」

 

「謝佩雯,我知道你的意思啦,」方絢音靠向椅背,坐正,說道,「就再讓我任性一下吧,我會找到比較合適的方式的。」

 

「那樣一定是再好不過的了,」魏千瑜不想看謝佩雯和方絢音繼續爭辯,替她們做了結論,又看到項言星似乎有點無聊地被晾在一旁,於是問了她,「所以你真的是因為我辭職的噢?」

 

「你記得高三的時候,我說我會什麼想念法律嗎?」項言星的思緒彼時正處於一種茫然中,原本她會離開也和那種情結有關,但她沒打算解釋太多,畢竟最重要的理由也不在乎那些瑣碎、不堪的事物上。她的決定發自內心。看到魏千瑜點點頭,她繼續說, 「我想去做我真正想做的事。」

 

「現在去考司法官,不會太困難嗎?」方絢音說,她在學術圈轉,比較熟悉趨勢,「項言星,你做法務做得好好的,看謝佩雯、齊烈多麼輕鬆,何苦呢?」

 

「就還是想當偵探嘛,」項言星的說法聽起來很荒謬,但是她的眼神卻散發著光芒,是真實、是初衷的顏色,「我以前就一直想,司法界的圈子真的很小,總有一天會在一個案件裡,發現檢察官、律師、法官都是同學,而在當教授的同學嗣後還寫了一篇判決評釋,這樣也挺有趣的嘛。方絢音,等我。」

 

「那就要看看是我還是謝佩雯會先被你找上了,」魏千瑜笑著回應,似乎有點期待,「只可惜我們之中沒有法官。」

 

「我們有好幾個同學是啊,這個圈子,就是這麼小,你應該也常常碰到簽約、和解的時候,對方找的律師也是熟人吧?念法律說出路窄,其實大家還是走向了不同的地方、坐在不同位子上,只是後來又會在某些機緣下碰上彼此罷了,」謝佩雯補充,「不過,像項言星這樣到了這個年紀還不想放棄真正夢想的位子的人,真的蠻不可思議的。」

 

謝佩雯講的話邏輯有點怪,聽在其他人三耳裡,倒會引發不少思考、感觸。方絢音卻是唯一一個聽出謝佩雯她自己的悵惘的人--她們四人之中,所「欠缺」的法官角色,就是謝佩雯曾經嚮往擔當的。


原本方絢音是想找謝佩雯商量的,但最後她還是選擇了項言星。項言星會說「聊聊陳立傑吧,說說你們的愛情故事也好」,她就像一個童話,施展假象的魔法,有時候卻挺有用的。而謝佩雯不讓人失望,但是希望的代價是流血流汗,也流淚。謝佩雯不會知道,方絢音在接完她的電話後痛哭失聲,從第一句的「你現在打算怎麼辦」起,方絢音就已被現實摧毀。方絢音那樣想謝佩雯是因為她是全世界最做作的人,大概也做作到自己都不知道真正的謝佩雯是什麼樣子,只知道世界想從謝佩雯身上得到什麼──那樣的她,連自己的夢想都定位不了。

 

方絢音會知道謝佩雯真正的夢想,是很偶然的一個偶然,因為謝佩雯在大學四年只透露過那麼一次。

 

「所以我看起來不像『法官』嗎?」她是聽到謝佩雯這樣回應一個說她很有飾演「in house」需要的氣勢的同學,才去問她是不是想當法官的。謝佩雯當時也只是簡單地回答,「對啊」,配上謝佩雯最燦爛的笑容--還是那樣官方的笑容,那樣隨性的語氣,但是在她肯定的聲音裡聽得出她的期盼。

 

方絢音沒有一直追蹤謝佩雯逐夢的進程,也不會特別想謝佩雯是「沉倫了」或是「屈服了」,她們雖然總是坐在附近,算是有共同的中小團體,但是畢竟不是會交心、會支持打氣的朋友。

 

她們不是朋友又令人挺意外的,因為方絢音和謝佩雯都是讓人羨慕的人。謝佩雯就是那種真的什麼都有,卻不吝嗇也不驕傲的人,誰都想當謝佩雯的朋友--這問魏千瑜最清楚。至於方絢音,她沒那麼好親近,也不是很慷慨、熱心的人,但是這也讓「當方絢音的朋友」這件事變的比「當謝佩雯的朋友」更有價值。

 

拿教室座位來看她們四個人最具指標性,她們都可以坐在好位子上,項言星總是算好佔位子的時間,靠自己,也會幫魏千瑜;魏千瑜再切割了項言星之後,又找到了一群輪流佔位的同夥;那一群人也就是主動幫謝佩雯佔位子的人,但謝佩雯絕對會在那些人佔好全部的座位前就到教室,不把他人的人情視為理所當然,儘管她也清楚他們想要她給的機會;那些人也會幫方絢音佔位子,即使方絢音從不表示感謝,甚至根本認不得他們,她隨著自己的步調進教室,知道哪裡是自己的地盤,沒有探頭的過程,也沒有寒暄的心情。

 

方絢音有時候進教室進得早,就會跟項言星打個招呼--那樣的行為挺奇怪的,畢竟她們兩個人可是室友。她對項言星或任何人幫魏千瑜留的位子總是嗤之以鼻,但是也知道沒有必要大動肝火。謝佩雯是讓她最無法理解的人--項言星就是獨行俠,跟別人越不像越好,魏千瑜就是跟屁蟲,跟別人越相像越好--她總覺得像謝佩雯那樣過生活會很累、很虛偽,可是她也真的沒看過、聽過,謝佩雯吭過一聲。

 

難怪謝佩雯會被視為是女神,不只是因為她長得漂亮,也是因為她有不可思義的胸襟。謝佩雯不是無欲無求,也許別人不清楚,但是方絢音知道,謝佩雯只是更欲求讓別人不要因為她感到不舒服,讓別人要因為她相信天無絕人之路。

 

多數人都是盡可能壓抑靈魂深處的項言星的魏千瑜,總是宣稱想像方絢音一樣無憂無慮,自由自在,但是給他們當謝佩雯的機會,他們一定會把握,而且絕對會流連忘返。於是,方絢音從來就不想當謝佩雯,因為她早已是方絢音。

 

如果當年,謝佩雯是人人崇拜的女神,方絢音就是人人驚奇的仙女,女神和仙女同樣卓倫,但是仙女不需要接受凡人的獻祭。


「你們記不記得小時候都會寫什麼時光膠囊的?現在,我們就用說出來的,想想看下次再這樣聚,我們各自要拿什麼出來炫耀。」魏千瑜突然想轉換心情,起了一個可愛的頭。

 

「你跟你男朋友,要給我生出一個小孩,陪我兒子玩。」方絢音聽了也很愉快,開起魏千瑜的玩笑。

 

「不是應該要自己說嗎?」謝佩雯吐槽到,「那你要升到教授,OK?」

 

「我的我會自己說,我要買到Hermès的Birkin,一定要。」項言星不想追求太成熟的成就,寧可虛榮一點,夢幻一點。

 

「你等一下,你要交出戀愛成績單。」方絢音說,好像忘了她已經陷害過魏千瑜了。

 

「這個我同意。」謝佩雯附和。

 

「欸,那謝佩雯結婚、生子,你都要有,你領先我們這麼多欸,尤其Birkin你早就有了。」項言星有些不滿。

 

她曾經說過,不等到身邊的朋友都擁抱幸福,她不會墜入愛河。現在竟然連這個她永遠不會承認是朋友的謝佩雯的幸福,都讓她把自己的青春賭上了。

 

她在等的還有以後會像偶像劇女主角一樣是備受呵護的「紀太太」的韓懿婷答應會送到她手上的喜帖。

 

根據線報,接她下班時,總會牽起她的手、讓她走在馬路內側的健美先生,是個外交官。頭一次看見他們時,她向張琹詢問了眾人口中的「Theo哥」的來歷,還令她吃驚了一下。

 

畢竟,韓懿婷可是公認的「SCDP的娜美」,那個大塊頭現在是走佛朗基逆襲上位之路,也不能走錯CP吧?

 

如果真有這種事,她可希望自己也可以弄個降谷零/安室透/波本增添她項言星的戀愛經驗值。

 

「你帶個男朋友來瞧瞧,我買Birkin給你。」謝佩雯倒很大方承諾,惹得方絢音和魏千瑜眼紅。

 

當然,如果他們知道項言星滿腦子的瘋言瘋語,大概就不會那麼樣了。


他們聊得差不多,就要回到自己的生活了,對於他們四個人,只有繼續,才會有更多可能。項言星會搭公車回家念書,準備考試,方絢音會回娘家,她和小孩現在都還住在那,魏千瑜和洪澄澈準備要去採買過節探親的伴手裡,他們會順道送方絢音一乘,而謝佩雯則是苦笑地說出齊烈把車開走的事實。

 

「我還以為齊烈很黏你。」看著方絢音和魏千瑜遠去,項言星打趣說道。

 

「我們也還沒結婚,各自有各自的生活的。」謝佩雯理性地回答,「難道你要是有男朋友就要每分每秒膩在一起嗎?你也不是吧?」

 

「我當然不是啊。」項言星說,「這我可以很確定,掛保證。」

 

「你又--」

 

「就算我沒有談過戀愛,我也很清楚怎樣的人會談怎樣的戀愛。」項言星知道謝佩雯想說什麼,不打算給她機會,「不然我怎麼可能看你跟齊烈看得那麼準。」

 

「你是矇到的。」謝佩雯不以為然地說,「不然來打賭,看你會變成哪種女朋友,奪命連環叩,還是來去無蹤影?我來看看有沒有適合的人選。」

 

「一,我又不需要跟你打這個賭,」項言星說,「二、我太忙碌了,超級沒空,除非你想未睹先輸。好啦,謝佩雯,我真的要回家念書了,你自己路上小心囉,掰掰。」

 

「謝律師?」見項言星一溜煙走人,謝佩雯搖搖頭,正要打電話叫車,就聽見身邊傳來一聲呼喚。

 

「唐任暘醫師!」她眼見是熟人,於是收起電話,「不對,以我們的交情,Jake,怎麼這麼巧?」

 

「我剛結束一個研討會,剛好在附近,想說進來坐坐,你呢?」唐任暘和謝佩雯在店家前院的石椅坐下,聊了起來。

 

「我是同學會後,一時興起和幾個,」謝佩雯頓了一下,想了想才說出,「同學,我和幾個同學在這裡續攤。是説,我差點忘了你也是X大幫的幫眾。」

 

「你認識任何非校友的醫師嗎?」唐任暘和所有X大畢業的醫師一樣,以母校為傲,「齊烈也是你的同學吧,他也在附近嗎?」

 

「他有他的局,改天再好好跟你約一下。」謝佩雯簡單交代未婚夫的蹤影,「對了,說到我同學,你現在對法律系的貌美才女,還抱持開放態度嗎?」

 

「我對所有貌美才女都不會有顧忌啊,」唐任暘笑著說,「但是我對齊烈是絕對要講義氣的。」

 

「我對你沒興趣,」謝佩雯回答,立刻劃清界線,回歸重點,「我是想介紹我一個同學給你認識,我覺得你們個性非常像。」

 

「我目前不需要。」唐任暘的答案很直白。

 

「你們連給我的回應都很像。」謝佩雯笑得像是打贏官司一樣。

 

「多數人都不會隨時想著自己需要認識一個異性朋友的。」但唐任暘在辯論這方面不對謝佩雯認輸。

 

「Come on, man, be open-minded.」謝佩雯試著套哥們的那一套交情,「她是真的還不錯欸,我掛保證的。」

 

「我是真的不需要,你要當wingman的話,我介紹個朋友給你好了。」唐任暘邊扯開話題邊起身。

 

「你真的不考慮看看?」謝佩雯跟著離開座位,仍然不放棄。

 

「我先去忙了。」唐任暘也不道別,說出一句毫無道理的藉口,就踏進了任意門。

 

「喂,Jacob,唐任暘!」謝佩雯當然不能接受這種無理的行為,嗆起了對方的全名,「少在那邊敷衍我!」

 

「不然你跟我秘書對吧。」唐任暘轉過頭,用輕佻的語氣答腔,還厚顏無恥地配上調皮又挑逗的眨眼,然後又轉身離開。

 

「找秘書?你是以為我不敢嗎?」謝佩雯心裡碎念著,但她當然已經打算不要被打倒,聯絡完計程車後,她會隨即致電唐任暘的秘書。


他們照樣生活,照樣走著自己的路,不回頭,不重來。

 

再重來 難道不會失敗 若失去跌倒的痛快 前進的方向還存不存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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