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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公平競爭?」

「公平競爭。」

項言星和夏沁晨曾經有過這樣的君子協定,像那些血氣方剛的男孩子一樣,大大方方,坦坦蕩蕩,卻也和他們一樣,好傻,好天真,忘記了「第三人撤銷訴訟」的存在可能性。

如果她們可以早一點看清現實,會不會就不需要經歷那些風浪,會不會她們就能永遠伴在彼此的左右,如影隨形,就像起初那樣美好,那樣安寧。


 

該死。

項言星幾乎打算用高跟鞋狠狠踢咖啡機一腳,這傢伙總是會在她最需要咖啡因的時候罷工,像她這樣的談判高手,面對這種任性卻只能暴力相向。

在DMPC工作的日子裡,項言星過得還不錯,她從沒想過離開全國最大的律師事務所之後,她會來到一個如魚得水的地方,儘管心裡仍然有某一部份,她眷戀著文字和影像和迷失的藝術,紙業公司終究給了她某種成就感和歸屬感。

她不必再穿著套裝上班,她也不是不喜歡制式化的服裝,但是要她每天穿著裙子就是一種折磨,她身形嬌小,有張屬於可愛和柔美的臉蛋,然而她卻傾向於讓每一個人都覺得她恐怖又威嚴--這也促成她在鞋跟裡藏了一把匕首的詭異行徑。

(在項言星看來,皮鞋鞋跟就是有個先天缺陷,那時候她只能把注滿空氣的針筒藏在頭髮裡,想起來,那還真有一點危險。)

「嘿,你的Cappuccino。」聽到如此悅耳的義大利文,項言星立刻回復元氣。認識夏沁晨確實是她轉職之後最美好的一件事。

個性活潑、外向,應對流暢、巧妙,語言能力絕佳的夏沁晨是公司最受歡迎的口譯員,上至業務總監,下至業務新鮮人,每個人都很喜歡與她共事,更喜歡與她交遊。而項言星是法務,口條清晰,學識淵博,總是想得比別人快一些、多一點,而且只要得理,她絲毫不讓步。她們在項言星剛進公司的時候就結識,進而成為好友,儘管後來她們沒有在同一個部門,卻能十分要好,十分親近。

項言星很矛盾,夏沁晨則中庸,也許這就是為什麼她們會是最麻姐妹,某種超級像又超不像的感覺,讓旁人總是先入為主認為她們應該湊在一起,項言星冷漠,夏沁晨熱絡,但項言星犀利,夏沁晨也強硬,項言星感性,夏沁晨也多情,總而言之,他們就是一拍即合。(其實也沒有那麼一拍即合,至少在第一個月,項言星始終覺得夏沁晨太交際,夏沁晨總討厭看起來非常高傲的項言星,不過這後來也成了他們最重要的共通點--討厭人不心軟,黑名單就是要越列越長。)

「你趁什麼時間溜出去的?」項言星喝了一口咖啡,瞅了一眼啜著Latte的夏沁晨,「如果總務室再繼續對咖啡機坐視不管,我絕對會離職。」

「最好是你會這樣換工作換得這麼頻繁。我剛剛跟總經理還有廣告公司的人會面,我跟你說,真的是賺到了,他們居然找到義大利男模拍我們的廣告,雖然挺荒謬的,但是,Well,既然之後都是我負責跟他溝通,就不多說什麼了。」夏沁晨解釋,同時也和項言星分享了工作上的好消息。

「真得很不公平喔,為什麼我之前去跟SCDP簽約的時候,遇到的就是我大學時代最討厭的人,而你就是碰到帥哥?」項言星笑著埋怨,「你覺得他會不會有簽證問題或什麼的,需要我幫忙?」

「大學時期你哪有不討厭的人。」夏沁晨不給面子地說。

「你那時候又不認識我。」項言星掙扎著無為的抵抗。

「想也知道。哈哈,你剛剛說簽證噢,如果是那方面的問題,就有我可以幫他解決了啊。」夏沁晨炫耀,「其實我也很困擾欸,拍攝會花很多時間,我就得暫時把代辦事項丟在一邊,嗯,去攝影棚,看,呃你知道嗎,聽說造型是西裝欸,我覺得好無聊噢。」

「得了便宜還賣乖?」項言星翻了白眼,「對了,晚上的酒會,他們有找你嗎?我真的很討厭那種場面欸,而且還不能算加班費。」

「為什麼會找到你啊?」夏沁晨不解,「有任何法律問題需要你大顯身手噢?」

「天曉得,」項言星很無奈,「你看我是不是很命苦,沒有咖啡喝,又有額外的工作,還是社交,Gosh,我是招誰惹誰了。」

「乖啦,那我陪你去好了,反正我也沒事做,而且你也不會攜伴嘛。」夏沁晨的情義相挺同時滿足了她對熱鬧場面的喜愛,「還是說,你有什麼我不知道的地下情人?」

「沒有,怎麼可能,我這麼低調,又這麼獨來獨往。是說,我又不是什麼大人物,攜不攜伴都沒差啊。」項言星對夏沁晨的提議一方面是感激,一方面也是傻眼。

「怎麼會沒差。在那樣的場合,男伴絕對是最別緻的配件。」項言星一直覺得夏沁晨很適合去開社交禮儀課程,或像飢餓遊戲的Effie一樣,當個稱職的伴護人,而夏沁晨也一再地在她的言行裡證實項言星識才的能力。

「你這樣物化男性非常地有趣。」項言星裝模作樣地說,「不過,你顯然也沒有這樣一個高級的飾品嘛,是不是?」

「你說寧缺勿濫的呀,就這麼說定了,我們今晚出雙入對!」夏沁晨俏皮地回答,項言星感到窩心,也微微地笑了。

「我開車去載你。」如果夏沁晨有雕琢人的本事,項言星就是有引導人的天分,「沒有dress code,我希望我男朋友可以穿上我上次買給她的禮服。」

「有必要那麼隆重嗎?」夏沁晨有點遲疑,「不過穿好衣服應該會比較開心。Perfect,等等,這個月不是我當女朋友嗎?」

「是你說男伴是最別緻的配件的啊,」項言星故作無辜,「還有,親愛的,你永遠不知道你在什麼情況下會遇到你的真命天子,稍微打扮一下,讓你這張臉,這個身材,好好被發掘,是非常之必要的。」

「遵命,老婆。」夏沁晨喜歡看項言星開心的樣子,更喜歡跟她一起開心。


 

她們當然要粉墨登場,這是所有女主角都要有的風範。也幸好她們有打算要粉墨登場,因為就像項言星說的,永遠不會知道什麼時候改變生命的一刻將會發生。

夏沁晨穿著點綴著黛色珠子的半長袖合身赭紅色洋裝,腳下踩著黑色高跟羅馬鞋,她用長鍊帶把墨色晚宴包背在肩上,又直又長的頭髮像瀑布般流瀉而下,好動的她每走一步,都會讓成對的耳環發出清脆的聲響,而比較文靜的項言星穿著鑲著雪色圖紋的無袖隱形領口寶藍色洋裝,優雅地駕馭一雙白色細跟踝靴,她拿著象牙色盒型包,像夜一樣的髮絲井井有條地整理成低馬尾,也許是因為她講話的時候手勢真的太多了,才讓她非得要把手指和手腕都用精巧的飾品圈住。

「我真的想都沒想過我女朋友居然有一件這麼辣的裙子,你不是說絕對不穿裙子的嗎?」夏沁晨開玩笑說道,「該不會是準備在今晚脫單?」

「你很無聊欸。」項言星無奈地說,「工作、工作!我是來工作的。總經理剛剛傳訊息給我說,叫我要負責應付某個很愛聊大法官釋憲的客戶。」

「那還真是辛苦你了,寶貝,」夏沁晨打算落井下石,「我會好好地去吃吃喝喝,逛逛看看,你就好好享受暢談人性尊嚴的樂趣吧。總經理也算是為了增進公共利益所必要,才剝奪你的權利嘛,我代替他和公司感謝你的特別犧牲!」

「你大學到底是主修什麼啊,滿嘴公平正義的。」項言星還是笑了,畢竟她也真的是一個貨真價實的工作狂。

「項言星,嘿,夏沁晨,你也來了啊,太好了,人愈多場面愈有派頭。」始作俑者現身,穿著一襲俐落的鵝黃色削肩露背連身褲,甚至搭配了金色高跟鞋和信封包,蓄著象徵重生的短髮的總經理大人打斷了項言星和夏沁晨的笑鬧,「項言星,等一下那個『大法官』就交給我就好,你今天有其他任務。聽說WHPM要給我們一個surprise,簡單來說,就是踢館啦,他們執行長就交給你應付了。」

「呃,總經理,我覺得還是我處理『大法官』好了,對方是執行長,我覺得我不太有把握,這樣也不太禮貌--」總經理並不接受項言星的推託。

「Come on,項言星,他是個Womanizer,叫我去是不要給他面子,還是不要給我面子,況且我也不知道他到底想怎樣,要聊些什麼,顯然你,項言星小姐,是我認識最能言善道的人,都寫在你名字裡了,而且不用跟我說你怕生什麼的,不是有夏沁晨嗎?像你們這對秀外慧中的好姊妹,在業界絕對是寥若晨星的,這就是我們公司的王牌了,OK?」她如是說。

「那總經理,你聊freiheitlich-demokratische Verfassungsordnung什麼的,聊得起勁的時候,可不要忘記我們姊妹倆在你背後擋風喔。」無論總經理講冷笑話的目的到底是什麼,夏沁晨堅信時勢造英雄,她決定轉守為攻,「有好康照顧一下。」

「好吧,那WH執行長就交給我們,有任何資料嗎?」務實主義的項言星辦事情向來遵照徵信社的程序。

「沒有,只知道是個男的,單身,跟妳們年紀也差不多,這些也是秘書幫我查到的,參考看看囉,就麻煩你們好好招待這位不速之客了。據我所知,他並不常出席社交活動,又那麼位高權重,今天一定會有很多人想接近他的。這是我們的主場,你們一定要小心不要讓他把焦點給模糊了。」總經理交代完最後指示便離開。

「你覺得這是吃虧還是賺到?」夏沁晨看著總經理消失在聽力範圍之外,打趣說道,「我也覺得吃大虧,WHPM,我還真不知道能聊什麼。」

「我的計畫是敲昏他,然後我去湮滅證據,你去幫我偷一些布朗尼?」項言星說,夏沁晨立刻和她擊掌,成交


 

皇甫讓踏進會場的時候,項言星根本不需要去對照她google的相片,看著旁邊的女性紛紛簇擁上前,就可想而知來者何人,當然這樣的景象也意味著她和夏沁晨的任務要開始進行了。

「學長?」在花紅柳綠的人團之中,身穿筆挺鐵灰色西裝的皇甫讓終於走到餐飲台,守株待兔的項言星和夏沁晨終於見到了神秘的踢館魔王本尊。夏沁晨詫異地發現傳說中的執行長就是她認識的人。

「學長?」項言星小聲地在夏沁晨耳邊問,難道剛才她認真查資料的時候夏沁晨都在睡嗎?這麼重要的情報,她居然沒及早通報。

「阿讓學長,原來你就是我們總經理叫我要特別注意的神秘人,不夠意思欸,居然想找我們公司的碴。」夏沁晨讓項言星錯愕的不只是她認識皇甫讓,他們似乎是熟到一種可以把商業機密拿出來玩笑的地步。

「夏沁晨,我才要問你為什麼在我競爭對手的公司上班。對了,你可以先幫我處理一下嗎?」皇甫讓瞄了一眼附近伺機而動的人士。

「女的可以,男的交給項言星。」夏沁晨狡猾地低聲說道,項言星接到cue點也馬上行動。夏沁晨大方地挽著皇甫讓,多餘的動作親密到讓淑女們無法繼續看下去,項言星則是帶著冰冷的笑容,清新的嗓音,凶狠的眼神,指引紳士們到台前,為他們介紹一下有輩分卻早已失勢的政商名流。

漂亮。

皇甫讓遠遠看著項言星的斡旋,在心裡替她打了高分。

「夏沁晨,你可以放手了。」他說。

「學長,你講清楚,你今天到底來做什麼?」夏沁晨看項言星走回來,正色問道。

「沒什麼,看一下場面,體驗一下,我不是為了我們公司來的,是為了我那個要選立委的姑丈。」皇甫讓解釋,「所以,還請你幫他牽成一下。」

「有什麼好處?」夏沁晨獅子大開口,「最新一季Dior?兩份,項言星也要。」

「夏沁晨!」在一旁有點尷尬的項言星出聲阻止,「你不要亂來。而且我比較想要Burberry。」

「說的也是,秋天就是要穿風衣啊,學長,Burberry兩份。」夏沁晨思考了一下,覺得項言星的提議也不錯。

「你夠了喔。」皇甫讓和項言星幾乎是同敲了夏沁晨的頭,兩個人的手有默契地沒有相碰。

「那不是重點好嗎?」項言星收回拳頭後說。

「你知到買票是不合法的吧?」皇甫讓用有點睥睨的眼神看著夏沁晨,「況且要選立委的不是我,所以免談。你不介紹一下你這位比你理智很多的良友嗎?」

「是損友,好不好。她叫項言星,是我們公司的法務,今天本來是被派來陪你這個不請自來的傢伙講一些沒人聽得懂的大道理的,項言星,皇甫讓學長跟我是在修老人與長期照護學分學程的時候認識的,他是老人,我是照護。」夏沁晨用很白目的口吻應付基本禮儀。畢竟,兩個人都是她的熟人,何必太嚴肅?

項言星決定不要問為什麼他們會去修那麼特殊的學程,夏沁晨顯然就是企圖修遍每一個學院開的課,而皇甫讓大概是為了天之驕子必備的加分題中社會責任素養的項目。從她手邊的資料看來,皇甫讓來自一個不同凡響的家庭,他的父母和姊夫、弟妹的血脈,牽連了亞洲前十大企業和藍綠兩黨的天王,也借用了亞利安人精華的基因,但是縱然他們那一房也早已聲明放棄了所有來自家業的利益,他是身為天望集團嫡系長孫,也並沒有在其中任職,他的父親是名醫,母親是室內設計師,他自己也爬上了跨國企業執行長的位置,這自然讓他享有了更崇高的聲望。

不過項言星的戒心並不會因為皇甫讓儀表堂堂,有內涵又有特色,還是夏沁晨的朋友就消除,她還是不能接受同行業者做這種有爭議的事。

「所以皇甫先生,令姑丈是覺得讓您來我們的場子最適合他的佈局嗎?」項言星笑盈盈地質問,「說實話,蓬蓽生輝是當然的,但我們也有些尷尬,更怕外界會誤會我們的經營出了問題,所以是不是可以請您解釋一下?」

「那樣的話真的很抱歉。」皇甫讓當然聽得出項言星要表達什麼,他也知道項言星的「實話」真假各有幾分,但他也有他的原則,「不然這樣吧,我今晚就不去和其他人打招呼,免得有誤會,不過你們兩位可就要好好招待我,我人都到了,提早離席,不是更顯失禮,對你們公司又是失敬,又是侮辱,對吧?至於姑丈那邊,我想他也只是讓我打頭鋒,不是什麼特別的安排,也應該不會見怪於我。」

「當然沒問題,招呼賓客本來就是我們的職責。」項言星和皇甫讓交換了一個皮笑肉不笑的表情,眼裡都還帶著侵略,卻又在心裡分別配服對方的從容和膽識。

「等一下,這不就代表我整晚都不能去跟其他人哈啦了?」夏沁晨則不怎麼滿意這樣的安排,「你看那邊有廣告公司的文案,公關公司的經理,甚至是出版社的版權經紀人欸,我為什麼得浪費時間在兩個我熟到不行的人身上?要不要乾脆執行我們的計畫?」

「什麼計畫?」皇甫讓抓住重點。

「不切實際的計畫。」項言星不願多談。

「是你提議的欸!」夏沁晨嗔聲抗議。

「所以也是我否決它,」項言星有耐心地說,「不然,我准許你消失個幾分鐘,我可以一個人招待皇甫先生一下。」

「那你可要好好侍候他喔。學長畢竟以前也蠻照顧我的。噢,如果那些不識相的女人又回來了,你就假裝是二房,保護學長。」夏沁晨很開心。

「知道就好。」皇甫讓邊說邊撥亂夏沁晨的頭髮。動作真的有些親暱。

「知道了。」項言星的答腔接在皇甫讓的調侃之後,有些奇怪,皇甫讓也是鮮少被這樣無視,「再怎樣,我也是大房。還有,天下烏鴉一般黑,這位假老爺要納三妻四妾,我也管不了。你自己留意我給你pass。」

「遵命,寶貝。」夏沁晨的承諾令人不放心,不過項言星也攔不住她了。

他們站著聊了一會,從三民主義到流行文化,有Kate Moss也有安倍晉三,沒有知識水平落差,沒有意識形態偏見,他不時冷嘲,她偶有熱諷,他們就像阿波羅和雅典娜在交談,不是低俗的曖昧,不是無知的喇叭。然後也坐著,或滑手機,或喝飲料--他有禮貌地問她是否需要代為斟酒,她笑著說她有開車,還必須送夏沁晨安全到家,但是果汁絕對沒有問題--那樣安靜著,竟無人敢打擾。

夏沁晨回到他們身邊時,突然覺得自己像是打破了花瓶的孩子,像冒犯了天條,回家哭鬧的阿緹蜜絲。當然,她就真的像阿緹蜜絲一樣,在詭異得令人虔敬的靜謐空氣中,射出朝氣蓬勃的一箭。

那一晚,也沒有剩下多少值得回味的了。

不過,也不知道是因為夏沁晨的率真,皇甫讓的魅力,項言星的知性,或是職場的交集,社交的巧合,命運的安排,他們三個人就是開始多了一些碰面的機緣,故事就此展開。


「嘿,寶貝,我來囉,」夏沁晨剛踏出電梯的時候還是一副威風凜凜的姿態,一進到項言星的辦公室卻立刻破功,「對了,這杯給你喝,人家請的,不過--」

「你今天明明就不能喝咖啡,怎麼不跟人家說清楚?」項言星馬上猜到夏沁晨要說什麼,她對那個不知何方神聖的「人家」有點不悅。

「其實是這杯Latte是阿讓學長請的,」夏沁晨不好意思地解釋,「他就知道我都喝Latte了,不然我一定會說要Cappuccino的。」

「沒關係啦。不過你怎麼會碰到他?」項言星聞了聞咖啡的味道,淺嘗一口,繼續說,「是說,這咖啡還蠻好喝的,在哪裡買的?」

「是他們公司的咖啡機,」夏沁晨是癟著嘴說的,帶著一點哀怨,項言星倒是瞪大了雙眼,後當初悔履歷投錯地方,「就,唉呦,我去陪他吃午餐。」

「陪他吃?」項言星眼神呈現雙等號,「然後放我一個人吃便利商店?」

「嘖,我跟你講過多少遍了?還吃便利商店?」夏沁晨先反應的是項言星沒有好好照顧身體的那部分,接著才澄清,「不是你想的那樣啦,雖然我是有點開心,Anyway,今天是他生日,但他說晚上家裡有事,週末也沒空,所以我特地做了超級美味的馬鈴薯燉牛肉請他吃!」

「隨便啦,你自己注意一點,不要在上班時間出入他們公司。」項言星叮囑。

「嚴格說起來,我利用的是午休時間,而且我早上請了休假。」夏沁晨覺得凡事清者自清,更何況,過生日這種事可是天經地義的。

「好,快去做事,不要賴在這裡不走。」項言星想了想,覺得再說什麼也說服不了「任性病」發作的夏沁晨,乾脆好好工作。

 

當然,無可免地,她在心裡狠狠地咒罵了皇甫讓數不清次。

 


 

初見時,項言星擔心皇甫讓的存在會危及到她的公司,但諷刺地,事情正好相反,聽說是一個策略疏失,聽說是一個營運弊端,聽說是一個執行錯誤,WHPM突然從業界炸子雞,變成落水狗,業務慘澹,苟延殘喘。

項言星知道的時候很吃驚,不過也沒有放在心上,畢竟自己的公司事業得以蒸蒸日上更為重要。

「總經理,標案的資料怎麼會在我桌上?」又是一個工作天,聽到「請進」之後,項言星帶著資料走進總經理辦公室。

「項言星,有你在法務室,確實健全了我們的法律關係,但是我看得出你是個業務人才,所以我想調你到業務部,當然不會是從基層做起,這點你可以放心,這些標案你先挑一個做做看。」總經理給了她一個「驚喜」。

「總經理,經手標案是沒問題,可是轉作業務不在我的職涯規畫裡,這點我必須先說清楚,如果總經理不能把這件事放下,我就沒有辦法安心地處理標案的事。」項言星雖然尷尬,但她的回答仍然順暢。

「你的執著還真的是名不虛傳。」總經理調侃道。

「抱歉造成您的困擾。」項言星快速應聲。

「不然這樣吧,這是個政府案件,放眼全公司,也只有你會有興趣跟那些官腔官調的打交道,你試試看,不要有壓力,當然,我很看好你。之後,再決定你的去向,OK?」總經理仍然不放棄。

「是的,我一定會好好做的。」面對突如其來的挑戰,項言星也只好先擔起責任。

那天稍後,她才正式感受到,工作有工作的變化,生命也有生命的課題,人際關係永遠沒有公式定律。


 

他怎麼會在這裡?難道是有外神通內鬼?

「皇甫,你怎麼會來?」項言星走出大門就看到皇甫讓的車停在路口,她不僅驚訝,也戒慎恐懼。

「想我了嗎?」基於聚集經濟,兩家公司的建築物同一個區域,但也是因為道路施工的關係,皇甫讓才第一次繞到DMPC附近,沒想到就這樣在停車的時候遇到項言星。他刻意調情的回答讓項言星更加疑心。

「當然!夏沁晨出差去了,你可以陪我吃午餐嗎?」皇甫讓用膝蓋想也知道項言星不是說實話,難道她是為了標案的事接近他?那已經是他們的最後希望,他一定不會讓詭辯高手項言星套出他的話。

「沒問題,你帶路。」他笑著說。

他們去的位在東區的開心廚房,路程不長,兩個人都還沒有機會跟任何人通風報信,也還沒有足夠的時間清醒,想通一切不過是巧合。

他們都刻意閒話家常,絕口不談公事。

 

「你居然也不吃蔥?」

「蔥真的很難吃啊。不吃是明智的選擇。」

「最近看《高年級實習生》,覺得主角很像你。」

「會嗎?我倒覺得看《華麗上班族》,不聯想到你對不起自己。」

他們聊了約一個小時,兩人都不斷填空,皇甫讓不知道項言星接下了標案,項言星不知道皇甫讓背水一戰,但他開始覺得她不只是孤傲的偏執狂,她也發現了他在乖僻的自大狂以外的人格,他們有點竊喜,居然有這樣的契緣可以體會到,其實他們可以不必有神祇的裝模作樣,他可以是頑童湯姆,她可以是長襪皮皮,他們仍然會有脫俗超凡的對話,有時爭得激烈,不顧人群側目,有時靜得出奇,不為喧囂打擾。


 

投標日那天,項言星和皇甫讓在電梯相遇。

「你怎麼會來?」兩人不約而同地問了一個不需要回答的問題。

「看起來,你們公司很有智慧。」他說,肯定她的才情。

「看起來,你們公司則是絕決。」她說,讚賞他的人格。

「加油。」他有風度地說。

「你也是。」她也大方回應。

「可以幫我拿著嗎,我去接個電話。好像是銀行。」應酬過了,皇甫讓毫不在意地讓項言星知道他的動向,甚至遞給她機密的資料。

「你相信我?」項言星當然被嚇到了。

「當然。」皇甫讓的堅定答覆讓她覺得很開心。每個人都有被讚美的機會,但項言星一直特別喜歡在人品上得到認同。


 

「二十萬。」她贏了,尷尬地笑。

「二十萬。」他輸了,苦澀地笑,「我知道你沒有動手腳。」

「怎麼說?」她一方面是出於好奇,另一方面又帶有戒心。

難道他在試探她?

「如果有,差距會再更縮小。」他解釋他的推理,顯然他們都一樣想得很多。

「你怎麼知道我不是已經從一百萬改成二十萬了?」她挑戰他的理由。

「更重要的理由是,我信任你。」他卻給了她一個情感勝過理智的答案。

「謝謝。」發自內心。

「那麼,你是不是應該請這個即將失業,而且聲名狼藉的輸家吃飯?」他知道她明白他的意思,喜逐顏開,但也同樣不自在這種恐怕會一觸及發的奇怪感覺,所以拿自己開玩笑。

「皇甫讓,」她是第一次那樣叫他,「我想還是算了吧。我期待你東山再起。」

「你相信我?」他知道她不會漏看新聞,無論報導是圓是方,他都有一定的責任,他不會迴避,卻有點灰心喪志。

「當然。」項言星堅定的答覆令他豁然舒坦,他一生中遇過太多奉承,從她口裡說出對他的才華的肯定,卻神奇地讓他重拾了信心。

他們像平常一樣道了再見,卻不是想著要再也不見。


「項言星?」皇甫讓看見門外訪客時,又驚又喜。他住的是為在文教區的單身公寓,環繞音響和廚房吧檯伴隨他招待過不少客人,男男女女,來來去去,說起來,從未有人停留,也從未有人令他流連。

「夏沁晨堅持我一定要請客,也一定要請你。」她回應他的訝異,沒有直視他的眼睛,向來那對她都是一個「困難」。

「算你幸運!」夏沁晨看出項言星的尷尬,即刻救援,「讓我們進來坐一下吧。」

「謝謝,可是你們這麼突然到我家…」皇甫讓雖然大方地讓她們倆就坐,卻仍覺得搞不清楚狀況。明明他是主人。

「我搭項言星的便車,正確來說,是我騎她的車載我們兩個,」夏沁晨解釋,「既然電影開演還早,就讓她請我們兩個喝下午茶囉。」她的腳自然地盤在沙發上,相對於她的自在,項言星只好「裝忙」把飲料和甜點從紙袋拿出來。

「Latte是我的,提拉米蘇也是,你怎麼知道學長喜歡波士頓派配曼巴?」夏沁晨跟項言星有默契地形成SOP,她自己清楚記得皇甫讓的口味,但不知道項言星是什麼時候跟進這個習慣的。

「我當然不知道。」項言星平淡地回應,壓抑任何會揭穿謊言的情緒,「我隨便點的,跟我的一樣,他要是不喝,我也可以喝。」她也不知道該怎麼解釋蛋糕的部分,就乾脆忽略了。

「你不是都喝Cappuccino?」夏沁晨和皇甫讓幾乎是同時問的,又一次,夏沁晨覺得她像闖入鏡中世界的愛麗絲,一切都很正常,也都很莫名其妙。

「聽人家說喝黑咖啡比較時尚?」這不只是個藉口,也是她真的在練習的事。

「時尚來自個性,」皇甫讓有磁性的嗓音,很適合講這句話,「你已經夠極致了。」他從冰箱取出鮮奶,又從櫥櫃拿到法式奶泡器,「來。」有別於向來面對夏沁晨的隨性、自在,無論是在說話或遞器具的過程中,皇甫讓都沒有直視項言星。

「噢,謝謝。」項言星有點嚇著了,連聲道謝,「想不到你也有個。」

「他哩哩叩叩有夠多的咧,」夏沁晨也很錯愕,不過還是認真負責歡樂場面,「購物慾根本跟女人一樣。」

「不好意思,」皇甫讓得意地笑,「我買的東西都很實用。對不對,項言星?」

「音響就還好。」她不知道皇甫讓特地問她,除了要洗臉夏沁晨,還隱含其他意思,所以自然而然,犯了「語不驚人死不休」的毛病。

「認同!」夏沁晨和項言星擊掌,對她來說,這句話代表熟悉的項言星回來了,也確實項言星就是想和夏沁晨站同一陣線,「只會用來播讓人聽了頭暈的歌。」

「夏沁晨。」皇甫讓惡狠狠地叫喚那個不識貨的傢伙。

「怎樣啦,項言星,你自己說,是不是我講的那樣?」夏沁晨急忙找援軍。

「還好,」項言星隨口回答,又連忙補充,「有一點。但應該是音量的關係。」她如實回答。其實她對音樂沒什麼研究,找知道會扯上這個話題,她一定及早準備--她已經暗中記下皇甫讓的唱片收藏,準備請教文青好友張琹相關資訊。

「會嗎?」皇甫讓雖然這樣說,卻還是把音量調低了。

「謝謝。」又是個令人不知該如何是好的舉動,項言星只好又繼續道謝,「對了,我一直有點想問,工作,都還好嗎?」這個問題她在心裡埋了很久,還是決定委婉地詢問,希望自己可以幫上一點忙。

「欸,」夏沁晨卻不覺得那是個好主意,「不要問人家的傷心事啦。」

「也還好,」皇甫讓語氣有點冰,「很多狀況都還在初步討論的階段,現在告訴你們也不太專業。」

他沒有不悅,但那樣說確實不只是為了履行保密義務,也為了替自己留顏面,而他不知道的是,這兩點項言星都很能理解。她決定盡早告辭,她想有些話夏沁晨會比較問得出來,到時候,她再旁敲側擊就好,這樣做才能真的幫到他。

 

她卻沒有發現,也沒有想到,她後來的沉默和離開,都讓皇甫讓困惑,內心動搖。


「項言星,有人外送給你蘋果塔跟橙柚青茶,還有,借一步說話。」項言星和夏沁晨總是大方地踏入對方的辦公室,沒有人會覺得奇怪,他們總是直接地稱呼全名,沒有人會以為唐突,夏沁晨現在要「借一步」的表達反倒令人覺得不對勁。

「噢,好啊。」項言星當然也感受到了那股詭異的感覺,但她沒有明顯的反應,她大概猜到了是什麼緣故,也想好了要對答些什麼。

她們來到頂樓,像所有電視劇裡的高級企業,DMPC的頂樓,景色宜人,涼風輕拂,陽光灑落,不知道有過多少菜鳥在這裡吐苦水,不知道有過多少壯志未酬的資深專員在這裡發牢騷,更不知道又有過多少戀情在這裡開始也在這裡結束。

或有像她們這樣,來到這個空曠而總是幸運地只會讓人碰上對的人的平台,開誠布公。

「你為什麼要躲皇甫讓?」不出項言星所料,夏沁晨問的就是有關皇甫讓的事。而事實上,也真的沒必要猜想,她們這陣子的話題總是圍繞在皇甫讓身上,有時候是夏沁晨提及,有時候是項言星講到,大概就像太陽和月亮都搶著要照料在地球身旁一樣。

「我沒有在躲他。」項言星微微歪著頭,笑著問道,「如果他那樣覺得,也應該是他來問吧?」

如果地球對太陽真的有依戀,為什麼不願意在最近的距離多停留一會?

「他怎麼可能直接問你,我又怎麼可能看不出來。」夏沁晨並不接受項言星打算用輕鬆的方式化解,「項言星,我們說的是『公平競爭』。」

「你這樣興師問罪,對我公平嗎?」夏沁晨有她的態度,項言星也有她的個性,而且她們的脾氣都非常硬,「早知道不要讓你知道我欣賞他。」

「『欣賞』?項言星,你真的很不坦白。你知道這也是對我的一種羞辱嗎?」夏沁晨清楚項言星從頭到尾確實沒有用過多於「欣賞」程度的詞彙表達她對皇甫讓的感受,但是身為好友,身為一個跟她一樣純情的人,她早已看穿她的掩飾。

既然太陽和地球注定擁有彼此,為什麼還要設計月亮來襯托太陽的好?

「你不要太敏感。說真的,你問那個問題到底要做什麼?」項言星反問,語氣咄咄逼人,「是他叫你問我,還是你自己擔心我出招?我沒這麼無聊,不會做什麼躲人的事,你可以告訴他跟你自己,我,項言星,不會浪費生命玩遊戲,我工作很忙,他也是,不會常常碰到面就是在自然不過的事。」

「好,很抱歉,是我反應太大,」夏沁晨不想再說下去,「對不起,請你就當作我沒有問好了。」

「等一下,」她說完就要走,但項言星不讓她離開,「到底是不是皇甫讓叫你問的?」

「你怎麼不自己問他?」夏沁晨回頭,燦爛地一笑。

她們都心知肚明,項言星絕對不可能去詢問皇甫讓。

夏沁晨走了之後,項言星繼續在頂樓待著。她不是在想皇甫讓的事,他是不是覺得她在躲他,其實早已無所謂了,她確實是在躲他,也卻是打算遠離他,既是如此,皇甫讓又沒有主動、親自打破這個局面,那麼就讓她的計畫遂行吧。她想的是夏沁晨,毫無疑問,她想自己這次或許做得不夠巧妙,她必須彌補,遇到危機就要處理是她做事的準則,但是夏沁晨並不是普通的案例,她不是一個可以冷冰冰地回應的對造,也不是一個可以熱辣辣地打媒體戰的仇家,她是她的朋友,是可以在臉書上設穩定交往的知己。人生可以遇到很多知音的伯樂,但是真正懂你的情,懂你的意,懂你的心的也就是少數,而那樣的人之中,項言星確信永遠都會為她留了一個位置的只有夏沁晨,即便是同窗七年的魏雅姿都成為了前友人。

如果失去了夏沁晨,項言星也就失去了靈魂的一部份,這點她很確定,所以她下了決心。可是在失去皇甫讓的過程裡,她可以清楚感覺到,她心裡的某一部份,漸漸萎縮了,壞死了。

到底是什麼時候開始,事情變得不再簡單了?

曾經,她們可以是那樣一派輕鬆地聊著皇甫讓的……

「阿讓學長說,他們品牌視覺設計師是你介紹的?」印象依然深刻,和夏沁晨吃飯的時候,她提到了那件事,開啟了關於那個人的話題。項言星自己其實也一直在留意皇甫讓怎樣臥薪嘗膽,回歸基層,一面跑業務,一面想出路,終於他們公司推出了一系列的紙品,從一般紙廠躋升到文青最愛文具品牌,甚而一舉拿下了當年商業設計獎。

 

「你可不要讓別人知道,」項言星小心翼翼地說,「也不算介紹,是他想推品牌的時候,他們沒什麼資金,我剛好認識一個朋友,一直很想自己出來發展,可是也沒什麼名氣,我就跟她說可以去試試看WH,我還有叫她不要講是我叫她去的,畢竟,這樣有點對不起我們公司。」

 

「不管怎麼說,你都是學長的恩人,我還真有點羨慕你。」夏沁晨噘起嘴說。

 

「硬要說,也是我那個朋友是他的恩人。對了,你跟皇甫,怎麼會那麼熟啊?」她還是不敢讓第三個人聽到她直喚他的全名,「竟然連這些事都會講?」她這樣拐彎抹角地問,默默希望不要被夏沁晨看透。

 

「也是因為扯到你,我們才聊的,其實。因為他真的對我很好,會幫我付錢,等一下,我都會還,他只是代墊,我感冒的時候,他也幫我送過飯,不是唯一一個啦,我人緣超好,真的很感動的是,颱風天他都會特地打電話問我需不需要什麼,還幫我借了抽水機、沙包。」夏沁晨說著,可愛的笑意爬上她的嘴角,「其實,如果你很喜歡一個人的話,就算他什麼都沒做,你也還是會喜歡他呀。」

 

說的也是。

從夏沁晨的敘述中,項言星聽得出來他對她的貼心,從夏沁晨的行動中,她又看得很清楚她對他無怨無悔的付出,她有一點羨慕他們可以那樣,互相鼓勵,互相扶持,互相了解,更互相珍惜。想著,想著,項言星悵然若失,遺憾永遠無法擁有一個像他們那樣的神聖關係,她絲毫沒注意到自己的低落已經浮在臉上。

 

「你表情幹嘛那麼不爽?」夏沁晨看著項言星沉默許久,面色凝重,關心地問,「是嫌我太花痴嗎?」

 

「不會,他是一個很值得欣賞的人。」她簡單地回答。

 

「厚,項言星,你也會欣賞人啊?看來學長在你眼裡也很特別!」卻當然地,被夏沁晨逮到她的用情。

 

「想太多了,我也很欣賞你啊。」項言星開玩笑回應。

 

「我是你女朋友,學長是普通異性朋友,怎麼能比?其實你要喜歡他也沒關係啊,就像你說的他--」夏沁晨想要好好開導並挖掘項言星的深層感觸。

 

「我沒有喜歡他,夏沁晨,你太閒嗎?你還是花點時間想想怎麼追他吧。」項言星試圖轉移話題。

 

「我一直有在進行啊,你沒發現嗎?」夏沁晨驕傲地說,「言歸正傳,項言星,你自己老實說,他是你的菜吧?」

 

「他在客觀上是我的菜跟我在主觀上想要吃掉那盤菜是兩回事。」項言星的回答迂迴,但夏沁晨並不打算就此放棄。

 

「又沒人問你要不要吃。」夏沁晨翻白眼。

 

「是還沒問。」項言星也是,「好了啦,我真的不會去吃。」

她回到辦公室,就把橙柚青茶和蘋果塔放到坐她隔壁的會計桌上,無論她在怎麼喜歡那兩樣食物的滋味,她都沒有心情嚥下。

她的喉頭還哽咽著對過去的悵惘。過去總是比較純粹,比較美好,項言星清楚所有的幸運都封存在光陰裡了,她知道她大概不會那麼常踏進公關部,在夏沁晨桌上放買一送一的藍莓起士派了,她有點想追上去,但是要說「抱歉」、「謝謝」,還是說「我原諒你」,都很奇怪。電影《千字遺言》的Eddie Murphy能用有限的字數表達無限的情意,而她沒有那些限制,卻想不到那樣一句可以挽救一切的密語。

項言星和夏沁晨,好像就那樣,除了在路上錯身之外,都沒再見面了。


 

「阿讓學長,」夏沁晨知道皇甫讓要來談併購的事,所以已經等了一陣子,雖然比起多年的等候,那根本算不了什麼,可是看到皇甫讓的時候,她的心還是跳得太快,她的呼吸還是飆得急促,她的思緒還是百感交集,「你等一下,我想跟你說,學長,我喜歡你,我知道你喜歡項言星,可是既然她跟你無緣,可不可以讓我幫你忘掉她?」

「夏沁晨,我沒有喜歡她。」那個時候,還有很久以後,夏沁晨始終很討厭自己當下想到的是他們說話好像

「在你面前,我從來都不會想到項言星。」皇甫讓繼續說,抓著夏沁晨的肩膀,儘管兩人情緒都很激動,仍然留心不弄痛她,「我們交往吧。」

項言星不能怪命運讓她剛好看到那一幕,是她自己在看到皇甫讓跟夏沁晨的時候,決定要跟上去的。她看他們兩個還要揮霍一些絢麗的時光,也就靜靜離開了。


 

「你是不是跟蹤我?」在同樣一個頂樓,這一次,氣氛凝重,冷風呼嘯,雨滴飆揚,皇甫讓盯著項言星,語調冷峻,不苟言笑。

「我何必跟蹤你,」項言星一貫地面帶微笑,這個笑容似乎格外迷人,既神秘危險,又甜美溫婉,「是你出現在我們公司,應該是你跟蹤我吧。」

「項言星,你真的很不坦率。」皇甫讓不想中計,也不想讓項言星轉移話題。

「會嗎?」項言星聳聳肩,「噢,對了,雖然我沒有跟蹤你,不過還是看到了精彩又感人的一幕,恭喜你們了。我記得她好像想在28歲前結婚,你呢?」

「跟你有什麼關係?」皇甫讓冷笑著說,他銳利的眼神探索著項言星的表情所走漏的任何蛛絲馬跡,「你到底為什麼會出現在那裡?」

「你們還真配欸,」項言星挖苦著說,她帶著刻意的表情,微挑的眉毛和似笑非笑的嘴角對外一律不表態,「我沒跟你碰面,夏沁晨會來問我是不是在躲你,我跟她巧遇,就換成不可一世的皇甫讓大人,紆尊降貴來求解?」

「夏沁晨問你是不是在躲我?」皇甫讓有些吃驚,也顧不得虛張聲勢。

「所以不是你叫她問的?」項言星反問,她也有點訝異。

「我沒有叫她問。」皇甫讓淡淡地回答。

「但是你也覺得我在躲你?」項言星抓住重點,直搗黃龍。

「難道沒有?」換皇甫讓詰問,一樣一針見血。

「很重要嗎?」項言星的回應證實了皇甫讓和夏沁晨的懷疑,「難道事情會因為我到底有沒有躲您而有差別?不會。所以皇甫先生,請您就不要再把這件事放在心上了。無論是基於什麼原因,您這麼介意一個女人對您的反應,我想都會讓您的女朋友覺得不被尊重吧。」

「你不要故意用敬語跟我說話。」皇甫讓刻意忽略項言星的話中有話,不是因為他無言以對,而是他不想讓「夏沁晨」這個角色出現在他們的對話裡,「是因為夏沁晨,還是因為我,或是因為你自己?」

「忘了。」皇甫讓終於不再重複無意義的問題,但他沒有放棄知道真相,這點項言星很清楚,所以她直截了當地回答,「都有吧,或者都沒有,就像我說的,不重要了,好嗎?如果我說是為了我自己,會讓你們澈底放過我嗎?如果我說是為了夏沁晨,你會責怪我嗎?如果我說是為了你,你又會怎麼做?」

皇甫讓的選項順序是他的假設,項言星重朋友這點他很清楚,只是基於一種傲慢,他還是必須指控項言星的自私,而項言星的回答也有耐人尋味,她可以讓事情結束在讓她自己好過的地步,卻在情緒失控之下,絕望地逼問皇甫讓的真心。

「…」也許時間真的狠狠的烙下了錯過的戳章,皇甫讓也無言以對,無論是不放過項言星,責怪她,或者其他作法都在光陰的流逝下,早已失去了意義,所以他沉默了。項言星也沒有繼續說話,她知道只要再說一個字,她努力隱藏的秘密和情緒就會全都昭然若揭,她深呼吸,抬起頭,漫無目的地張望著天空,假裝沒有發現皇甫讓走向她。「對不起,打擾你了。保重,好嗎?」

「…」項言星依然不語,她回過頭,冷靜地看著皇甫讓離開,看來那就是最後的道別了,也許她該說點什麼,可是她想不到任何可以讓自己舒服一點的應對,過去那個辯才無礙的項言星到底去哪了?

原來,語言是局限的,原來,恆星是孤獨的,原來,局限的孤獨也是鏤骨銘心的。


 

「什麼?」夏沁晨抬頭看突然出現在她面前的東西,是一株草莓,「怎麼了?」

「我離職手續辦好了,在收東西,覺得這個可以送給你。美觀又美味。」項言星假笑的時候,都會只揚起右邊的嘴角,此時她就是這樣。

「只是要說這個?」夏沁晨覺得項言星很奇怪,她當然也猜到了十之八九--全世界最愛面子、愛逞強的人無誤--不過她希望聽到她說,再怎麼說,聽項言星的聲音也算是一種享受。

「那時候,我不敢說的話,就算了,因為少了你,我多出來的時間都在調養這個盆栽,草莓花的花語是『有勇氣的戀情』,嗯,我相信你比我更適合豢養它。你一定要好好照顧它、珍惜它,好嗎?」項言星解釋,「如果有空,可以摘個幾粒分我吃。」隨即又想用幽默混過去。

「你說的只是草莓嗎?」夏沁晨本來想逼問下去,不過也順著用輕鬆的語氣,接著說,「算了,SCDP嘛,我跟Clement一直都還有聯絡,找機會一定去探你班。」

「如果情況允許,不會弄得太難看,我這個在船要沉之前逃走的人,也會回來看你還有大家,保持聯絡?」項言星調整了抱著箱子的姿勢,「我走了。」

「我一定會照三餐打給你確定你乖乖活著。」夏沁晨誇張地說。

「即使你不打,我也知道你在為我祈禱,謝謝你,這些日子以來,完全沒改變。」項言星有點惆悵又有點清朗地說,「噢,要隨時提醒皇甫讓,敢對我前女友不好,他就死定了。」

夏沁晨心裡暖暖的,而且那時候也是這樣,這麼甜甜的

「好,先放過你,」夏沁晨帶著燦爛又溫煦的笑容說,「不管怎麼樣,就算你是要喜歡阿讓學長,我也絕對不會怎麼樣的,我們都一定要幸福,好嗎?」

 

「但是你一定要過得比我更幸福。」項言星的語氣很堅定,她的眼神也是。項言星常常說自己的心太小,容不下太多人,可是夏沁晨發現那也真的是因為,一旦她把一個人放在心坎上,她就會一直膨脹那個人的份量。

夏沁晨和項言星一定會一直這樣的,一定要,她在心裡承諾項言星,她知道項言星也在心裡祝福她。


 

有那麼一天,走出洪澄澈和魏千瑜的婚禮會場後,項言星突然想打電話給夏沁晨,她知道響三聲內,電話就會被接起,她就能有一段毫無隔閡,歷久彌新的交談,她會為之喜悅,為之滿足,為之謝天也謝地。

永遠,夏沁晨都在這世界的一角,在她心裡的一處,給予她最真實而溫暖的欣慰。

其實她們是很不一樣的人,一個享受細水長流,一個追求驚天動地,這世間卻就是有一種友情讓她們尋覓並且擁有彼此。

吶,皇甫讓,你知道嗎,你是何其幸運同時被我們喜歡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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